1990年，圆明园福缘门。

　　“你的画卖吗?”

　　“一百兑换券一张”，从未卖过画的艺术家随便说了一个数字。

　　“那好，我买一张。”

　　“一百兑换券可不可以买两张?”画和兑换券擦肩而过的刹那，他试探性地问道。

　　“不行!”光头画家的声音骤然增大。

　　斩钉截铁的拒绝让来访者尴尬地笑了两声之后，2004年3月27日，一个薄沙遮阳的午后，坐在什刹海边“岳麓山屋”的湖南餐厅外，41岁的方力钧回忆起自己第一次卖画的场面。

　　十四年前的那位来访者不会料到，自己在圆明园偶然所遇的那个青年如今已被人誉为中国“开宗立派的前卫艺术家”，其作品被世界上几乎所有重要的美术馆所收藏。

　　“这不是打哈欠，是呐喊，它可以救中国”，90年代初，《纽约时代杂志》将这行字作为了方力钧登上封面的那颗“光头”的注语。尽管这张报纸没有注意到，他的“光头”早在1988年的现代艺术展上就已经出现，但它还是被赋予了“玩世现实主义”的象征意义，成为某种意识形态和市场价值的“标签”。

　　而在方力钧看来，标签就像用水泥抹过后的结构，尽管体现了作品的部分特征，但实际内容要更为复杂。“玩世本身是一种态度，跟本质是没有关系的，我初始在做这个作品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标签。”

　　方力钧并不认为人是有个性的，在他看来，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人都是在完全被动的情况下发展的。“在这样一个大前提下，强调自我变得非常虚妄”。

　　“我觉得自己跟一个小虫子一样”，“我只把我理解为水面或水底的一片树叶”，“我最想要的是一种野狗似的生活”……整个采访过程中，方力钧的种种比喻都如同他的绘画作品一样充满了自嘲，方力钧喜欢说自己是一位“特别的现实主义者”对生活和自己都没有什么奢望，特别希望能够充分体验生命存在中的每一个时间段里面的每一件小事情，“现在的我怎么舒服我知道，但这种舒服对社会有多重要，我觉得都是胡扯淡”，他说。

　　我最怕长期在工作室里画画，最后让自己变成一个妄想狂，对于方力钧而言，让自己不变成“妄想狂”的最好方法莫过于开餐馆，“没有比开餐馆更能让我生活化了。”

　　方力钧说，艺术和社会之间得像“呼吸空气一样”，才不致让艺术“沦落为”各社会板块中“最边缘的”板块。“当代艺术只渗透到社会各个领域的毛细血管里与其共生、融合的，让人们不管是在吃饭还是喝茶都能碰上和享受艺术，才更能产生互动和实现它的价值”。

　　在方力钧所开的餐馆里，最被人津津乐道的话曾被《时代周刊》评为“亚洲最佳餐馆”的云南餐馆——“茶马古道”。这里的墙上挂着“方老师”(根据方的“规矩”，这是员工服他的标准称谓)以及其他画家送来的被他“严格挑选”过的作品，室内环境由王永刚、萧昱设计，桌椅板凳由邵帆设计，菜单出自李津的手笔……总之，除了厨子和服务员，艺术家包办了这里的一切。

　　在北京和云南，方和他的合作伙伴已经开办了六家餐厅和客栈，作为中国当代艺术家中市场价值最高的艺术家之一，他的生活已经完全铺陈开来。

　　艺术评论家高名潞认为，在90年代后期，中国的当代艺术已经和时尚达成了某种合谋，那么今天是否是一个艺术时尚化的典型呢?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强调“我知道自己怎么舒服”的中年人是如此反感“时尚”这个字眼，并可以回避任何与此相关的话题。他会在刚表示完自己对新事物如何“一点都不敏感”后，紧接着向我们表述自己是如何“一直打开着感官世界”以吸收养分，如何“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触觉往新的地方探一探”以获取灵感。

　　访谈：

　　问：在肖全的摄影集《我们这一代》里，有一张你在1993年的照片，那张照片上的人物呈现出一种紧张感，十多年过去了，回想当年，感觉如何?

　　答：你这种说法我既没有听到过也没有想到过，但有这种可能，90年代初，整个社会都很灰。在圆明园村，第一波体制外的职业艺术家们实际上是站在社会的对立面上，被社会排斥的。他们年轻、火力壮，总有随时和人扑上去掐架的状态，那段历史对于我来讲是特别重要的。做了五六年职业画家后，我也就想明白了，我只想自由自在，既不受招安，也不想归属某一类，其实我最想要的是一种野狗似的生活。

　　问：你对自己的生活乐观吗?

　　答：从细节和局部上是乐观的。我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找那些令我舒服的细节。这样，乐观就变得很具体了，很日常化。以工作为例，我已经做了很多作品，可我还要继续做，每做一个新的作品，如果我感觉满意，我就舒服一下，然后，作品得到社会的承认，有新的美术馆来收藏，有了新的收入，我就又舒服一下，不断有这样的细节这样叠加，那我就再舒服一下，我如果想继续舒服，我就得继续努力。

　　问：很多艺术家也很努力，但并不是都能让人感到他们活得有多舒服。

　　答：好多艺术家就像不知疲倦的小蜜蜂，什么风格都想尝试，他可能会得到很多荣誉和钱，但他没有时间去享受这些东西，所以很可能最后被累死。人的生命和精力是有限的，但技巧和表现方式、美术馆和收藏家，空间和时间都是无限的。

　　问：那是否意味着，他们的运气要像你一样好，能尽快试出一条适合自己成功的道路?

　　答：不，你运气越好，越成功，就会越累!因为你对自己没有一个控制，不知道拒绝。所以，要想舒服得学会如何减法，而不是如何加法，个人太有限了，千万别跟无限作斗争。

　　问：现在很多画家都是出个想法，找别人来画，你怎么看这种“代笔现象”?

　　答：这很正常，我也有助手。历史上的大画家全都这样，比如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在他们的时候，尽管他们是画得最好的，但永远对付不了自己手头上的工作。所以，你必须搞清楚，对艺术家而言，他的思想最重要还是他作为绘画工具最重要。

　　出处：《北京报道》，2004年。

作者：晏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