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我从山东菏泽邮购了几棵牡丹植在院中，谷雨前陆续开放了。我摘了两朵置于画案，一面察看，一面写生着。长久的凝视，渐渐开始有点目眩。

弯曲而有韵律的花瓣层层叠叠地翻转，放射出各种流动的弧线，引伸到边缘充满变化曲折，造成了华丽的感觉。有一种醉人的松散，并且袭来一种隐隐的气味。应该说不是隐隐的，而是弥漫着包拢的气味，似乎将意识与理性转化了，让人有着懒散的吸入春的气息。

美国植物学者迈克尔·波论在《植物的欲望》一书中这样描述：“中国牡丹随着时间的进化，靠着人工选择来满足这种幻想。甚至某些中国木本牡丹的香味也是女性气质的。那是一种微微染有咸味的花香，这些花闻起来不像是从瓶子里出来的花香，而是像在人的皮肤上存留了一些时间。”

确实，牡丹的气味很难形容，然而这种气味让我们忆起画牡丹时的情景。

三十年前去菏泽画过写生。后来在学校内居所仅一墙之隔便是古林公园。古林公园种植一大片牡丹，每年均带学生画牡丹写生。

大片的牡丹，从整体上看花形的面积与绿叶的比例很容易产生艳俗的感觉。事实上，很多画牡丹的作品是往这一通道上发展。大量的红色、紫色及粉白的花朵，特别是红中带紫的花色，偏轻浮，不够沉稳，像染色纸，远不如玫瑰那般色正。轻浮间带有腻味。在大片翠绿叶片的簇拥下，花花绿绿，伴着弥漫的“微微染有咸汗气味的花香”，是人间的世俗，也透出世俗的喜气。

牡丹富贵，流传已久。在我的印象里总感富而不贵。它的花开时节不像梅、桃、樱、李还会出现乍暖还寒，而是彻底的暖和了。光照度也到了最佳状态。过了这一时节隐隐感觉暑气逼近了。

记忆里快到谷雨时，公园正门随处可见大横幅“牡丹节”。将原来有些僻静略带野趣的古林公园变成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游人川流不息。音响整日播放流行歌曲。所以我画牡丹写生总是不能专心并经常被打搅，被议论、被询问、被指点。多半是那些有些岁数，偶有带个长筒相机的对艺术颇具研究的中老年艺术同志。

有一次我与我的研究生一并在写生。我通常在不停琢磨牡丹与叶的关系，形块之间的比例。二三小时过去了，还在为几片叶的走势修来改去。背后忽然传来声音：“你看起来好像很细心，其实你很粗。你看前面那个女同志下笔准确，线条流畅”。我顿答“对”。他又说：“你上面这么大的空白得题首诗”。我只能回答：“没想过”。他又开始询问：“你是隔壁南艺的老师？”我答：“画着玩玩”。于是他冒了一句“怪不得”，就端起长筒子相机选他的艺术摄影去了。

又有一次，当我在辨认花瓣转折时，忽然身旁伴有强烈的呼吸声，几分钟后耳畔传来一声咕哝：“现在的人真是画不过唐伯虎了”。

人都有心气的，在议论面前都会生出不服气与好胜的心理。我能继续淡定地在一朵花上不停的修正，是我的认知程度高于议论者。倘若认知与议论的差距接近或相反，状态马上会发生变化，自己原先的意图会被虚荣所改变。所以在漫长的艺术道路中很少有人能始终如一地坚持。社会的因素，判断者的介入，观者一时所感都会不自觉地影响自身的判断与坚持。

牡丹为百花之王，是古代留下的说法。若按古代流传至今的好作品而论，牡丹题材为极品的比例还真不大。心气不高反而投入的真切会多一些，宋小品中寻常题材成极品者居多。

我设想，在一个不大而素洁的院落里，仅有一棵牡丹，那么视觉的角度与关注点会发生变化；当采摘一枝置于案头，那么也会转换花与叶的关系，绿与红的比例顿时转变了。也许我在牡丹园中不停地修改与调整正是在寻找这种比例的最佳状态。

“晓来金粉覆庭莎”是描写牡丹状态的好词。华丽之间传递着雅致的气息，不是一味的香气，确实微微染有咸汗气味。

在我印象里，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看过两幅恽南田的牡丹册页，在华丽间生出一些温润的感觉。但我更喜欢宋《百花图卷》中那一段的牡丹。文气飘逸，在文气飘逸间感觉出一种有节制的奢华。

我案上的牡丹在发生变化。早上有精神，那弯曲度有一种挺拔的意思，渐渐地松弛，到了夜间开始合拢。第二天又展开，松弛的展开，不再合拢了。第三天有些花瓣开始脱落，但形态更显风韵，花房、花蕊彻底显露与稀松的花瓣交织，出现一种风情，而牡丹叶仍显精神。

我明白一季将过了。

来源：凤凰艺术-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