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

柿子悬挂在光秃秃的枝头。

我平静地遵守多年来的习惯，整天伏案作画。

可能因为熟宣有些漏矾，上完底色纸面不能干净如洗，残留一些指印似的污迹。无法再以浅净的调子完成画面。仿佛烹饪，本想采用清蒸，无奈肉质不再鲜活，只能加上重料回锅。是的，我多年前的画作大部分底色浓重甚至在浓重的底色上泼彩般的积上带粉质的石青石绿，让画面在幽深中泛出光色，待色干后用清水洗刷，污迹沉入底色交织起斑驳的中间色层。当然，原先那些花叶禽鸟又得再提，再染。纸张会不停地困扰着我。困扰之间寻找补救的办法，在寻找中形成特殊的技法，由此也练就出一种应急与反应的能力。意外的沮丧也伴随着意外的惊喜，得失是缠绕在一起的。

累了，我会习惯在大院内与湖畔闲逛上一二圈。湖畔延伸出一块空地，有几棵栗子树与柿子树掺着，不远处还有两棵枣树，茂盛、横展、下垂。姿态自然，抒展舒适，尚未被好事者光顾修枝。

我一直在打量，也暗思画一幅果硕累累的柿子画面。此时的柿子青涩，柿子青涩的时候枝叶茂密，青青的果混迹于郁葱之间，不细辨是察觉不到柿子的存在的。

我会偶尔关注客厅外院中的一棵柿子。一叶知秋，它们的盛衰相连。

西风刮起，寒意渐起枝叶逐渐稀疏。叶由绿变褐，亦转铁锈色，柿子透出金黄的颜色。各类禽鸟陆续光顾。动静最大的数灰喜鹊。在枝叶间跳来转去舞动着翅膀发出阵阵扑簌声，并且鸣叫不停。我经常给急促的叫声惊觉。出门打量成熟的柿子，变软的部位已被美餐过，留下残缺尚为坚硬的部位。

原来果子未成熟时坚硬酸涩，它是在保全种子的孕育。一旦果仁成熟，果肉便以它甘甜松柔充满水分的肉质让鸟以至人类来品尝，似乎可视为一种高尚的、无私的奉献。

难道大自然真是一种无私而慷慨的奉献吗？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约翰·巴勒斯在《触摸自然》一文中发出另一个声音；“大自然是彻底自私的，她只盯着自己的目标。当她专注于一件事物，就是无尽地繁衍和分裂下去，生生不息。她制造苹果、李子、杏子、樱桃时考虑过我们的口感吗？不言而喻，她不过是借此来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已，那些鲜美的果肉像贿赂一般吸引着所有的动物都来播下自己的种子，而大自然小心翼翼地不让种子消化掉，这样即便果实被吃掉了，种子依然留存下来可以再去种植”。

恰巧中秋时，一位学生从外地寄来一箱坚果，有杏仁、核桃、腰果。人类可烤熟并借助工具，敲开坚硬的保护壳将其得以繁衍的种子一并吞食。然而正因为美食的需要人类为其大量繁衍。粮食种植的面积超过杂草，并且心甘情愿地侍候着、呵护着，为其创造适合的环境来生长。

按现在的说法叫作“食物链”。按佛语说称“因果”。从这个意义上庄子所谓“无用才能全身”的说法被达尔文“适者生存”的理论所推翻。人类的目的论让那些不符合人类目的意志的部分逐渐清除。至少仅留下极少的份额。庄子那棵无用的怪树只有被标上“文化遗产”作为景区来吸引游客，转换成另一种大用才能全身。

不必如此深究，也不必如此透彻。透彻得吻合某个语境。以前的说法是站在哪个立场从哪个角度来看。按现在叫供需关系，刺激经济，扩大需求。

大自然被逐步吞食之余，供养起人造的自然，这个自然带有奢侈的意味。空空的小区，尽管多户移栽那些昂贵的大树，光秃秃地矗立着粗粗的主杆。静悄悄的无人居住。然而与我而言，享受到一种宁静，刚邮购到一本书名为《宁静无价》，我在无价中享受着宁静。

我喜欢不被修剪的充满自然形态的枝叶。这同样带着我的目的，那是符合我作画的需要。我的修枝便是锯下一段放在案头，看看生动的枝叶，看看洁白的纸面，将自然印入纸面，由此延续着心中的自然。

虽然画面的主体为斑鸠与柿子，但真正费神的是环境，是与主体相适的铺垫。我在观察中，在描绘间将我的观点、我的角度、缓慢的融入我的描述语言间。画面一点点的丰盛起来，但也会给画面造成零乱，势必也需修枝与剪裁。当我抹去一些零乱的枝叶总有些不忍。是啊，植物从抽芽至发叶得积蓄多少时光，为了一幅完整的画面，我得不断地抹去，不断重现，从中将时光一点点地凝聚在画稿之间。

我的作画并不似城市规划似的先进入设计院，几稿后再开始按部实施。我可能被某一细节触动，便怦怦然的开工。这必然发展到某个阶段陷入进退两难。“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我在完成一幅画时还真能体会这两句老话的意思。但经历必然不平坦。到山前，到桥头，所费的周折颇需要一点耐心与毅力才能渡过。有时顺利，有时不得不留下些伤痕也会伴随着遗憾。

柿子悬挂在光秃秃的枝头，这一景象并不是在我院落中，是有一年深秋在温州永嘉的一个村落中，背景是烟岚般青蓝的山影，衬着几棵柿树，没有一片叶，却挂着灯笼般鲜红的柿子。鸟儿为什么不去关顾，我至今未明白。但这一印象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来源：凤凰艺术-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