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淑玉：那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羊脂玉镯。圆圆的弧线闪着柔和的光，温润，坚密，晶莹，细腻，状如凝脂。更为珍奇的是，澄澈的乳白中牵着一缕缕鲜红的血丝，高贵，温柔，美好而安详。


　　这对精美的玉镯，母亲曾放在一个褪了色的绣花布袋里。小时候，我和弟弟久不久翻出这对玉镯套在手上玩，看着它晶莹剔透的圆润，就有了满心的欢喜。有一回，我突然发现一只玉镯上有一圈轻微的断痕，以为是不小心碰撞哪里摔坏了，吓得连饭都不敢吃。母亲知道后，笑着说，不是你们摔的，原来就这样。她说，这对玉镯是她9岁的时候挖蚯蚓挖到的。那一天很奇怪，挖了很久都没有挖到几条。正生闷气，突然铁耙“哐当”响了一声，以为是碰到了石头，谁知用手一扒就出现了这对玉镯，铁耙碰到的那只有细细的断痕，另一只则完好无损。


　　我考上中师的那一年，外婆跟母亲借钱，说要送表弟、表妹读书。当时我们家的境况虽然比舅舅家好一些，但积蓄也仅是勉强能维持生活并供我和弟弟读完中学。母亲没有借钱。外婆生气地走了。后来，外婆隔三差五说一些舅舅家困难却没有亲人帮忙之类的气话，有时是自己讲，有时是托别人讲。有一回，外婆干脆说，那玉镯是给母亲的陪嫁，现在娘家穷了，想要回去。母亲说，玉镯是自己挖蚯蚓得到的，外婆无权干涉。


　　外婆和母亲都是农民，她们用乡村人最原始最朴素的待人方式来处理事情，与权益无关，与良心有关。最后，母亲赌气把玉镯给了外婆。那只裂痕的玉镯，卖了90元，那只完好的玉镯卖了170元。


　　母亲是个慷慨之人，她并没有埋怨外婆顾舅舅他们，她只是想把玉镯作为传家宝传下去。但她又没有其他办法帮助兄长，所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对上好的玉镯贱价流到了商贩手中。


　　等到我和弟弟相继参加工作，家境渐渐殷实，玉镯事件引起的小小不快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只是有一次，她帮我洗菜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突然提起了外婆。她怪外婆是个漏财的“漏斗”。她怪外婆不心疼她，小小年纪要她看牛、打柴，自己却当个妇女主任到处跑，丢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在家做农活。她甚至说到12岁那年的秋天，外婆骂着她要她去帮舅爷爷挖红薯。她辛辛苦苦挖了三天红薯，却发现舅奶奶背地里煮好吃的给自己儿女吃，唯独不给她吃。


　　说到这些，一向坚强的母亲居然孩子般地哭了起来。那时候我才知道，母亲也是脆弱的，她强大的外表只是为了给我和弟弟撑起一座遮风避雨的大厦，让我们在她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成长。


　　母亲8岁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外婆为了糊口不得不四处奔波。失去了父爱，缺少了母爱，一路含辛茹苦走过来的母亲更懂得了爱的珍贵，她全身心地爱儿女、爱丈夫、爱亲人、爱朋友，温厚贤淑，忍辱负重，一直是左邻右舍有口皆碑的好人和能干人。她总是笑眯眯的，很少流泪，很少埋怨生活。而那一次，在病中，她做了一回真实的自己，她在她疼爱的女儿面前讲出了压抑了几十年的委屈。


　　当时，我很想抱住母亲瘦弱的肩膀大哭一场，然后给她最温馨、最体贴的安慰。但我没有那样做。我擦掉了泪水，用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把母亲“凶”了一顿：“大家都说您贤惠，您怎么这么小气啊！芝麻大的事也记在心里。外婆其实也是疼您的，只是跟您疼儿女的方式不一样……”这一招果然很灵，母亲不再哭了，但嘴上还说：“你外婆疼我？疼我就不卖那对玉镯了！”


　　过了几天，母亲回到老家，独自挑了一担柑橘送给外婆和舅舅。没有想到，这一次相聚，竟然成了母亲和外婆的永别。外婆得知母亲先她而去的消息，以头撞墙，悲痛欲绝。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外婆对母亲有多深的感情。


　　什么是平心？平心就是从好一些儿女的家里分点给贫困的儿女，让子女们都过上相对幸福的生活。一位长者曾经这样解释。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年过不惑，历尽了世事沧桑，终于悟出了这句话的意义。我不再在内心责备外婆的偏心，我已经知道，生活中的爱，其实无法公平。来源：华夏收藏网-藏趣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