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躲进云层里，始终不肯露脸，阴霾的天气再加上寒冷，让人觉得这只庚寅年的老虎走时实在是有些暴虐。倒是辛卯年的兔子来的真是可爱，一露面就带来了阳光和温暖。初一开年，晴朗的蓝天，和煦的春风，金色灿烂的初阳伴着热闹的鞭炮声，揭开了岁月流程上的又一道新的循环。

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七十年了。仰望宇宙星空，俯视苍茫大地，作为生命的一分子，对比着浩瀚无垠太宇，感到人生实在是微不足道。

然而，作为“自我”的感觉，七十年寒暑，往来复去，却有太多的记忆，铭刻在时间的流逝里。我是从什么时间开始，感受到“自我”的存在呢?

人类的记忆机能真是绝妙!如同电影蒙太奇的镜头，彼此之间并无必然的延续。

长沙希圣园那条小巷里的旧砖墙，湖南老家乡间清澈的溪流，清明上坟时悲怆的唢呐和在春风中飘荡的白幡，还有小汽车前闪亮晶莹的流线型车灯……生命的断片，不断地在脑子里巡回、闪现。大量的记忆则和那些武侠连环画分不开。伴随着我的灵魂经常是那些三国演义、水浒梁山或者七侠五义中的英雄们。

没有那么多的图画白纸，我的英雄们经常出现的地方是教科书的天头地角，演算数学题的“小石板”，甚至于墙面或者泥地上……

最大的快感来自于涂鸦时的痛快淋漓。我可以把无拘无束的想象用铅笔、石笔或者粉笔甚至于树枝表现出来，这个时候，我好象是世界的主宰，把万物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成为专业画家了，知道有一个生于千年以前的画家叫宗炳，他把绘画创作的根源动力归之于“畅神”，即精神的快乐。其实，他是道出了人之初本性的冲动，艺术诞生的本原。

大部分时间生命与孤独同行。“我”在吃，“我”在行，“我”在穿……唯有孤独才能证实“自我”意识存在的真实。唯有孤独才能品味人生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深切。

绘画是孤独的艺术。生命游走在你的笔端，笔痕墨迹是你心火流动的物化。当你把全部感情投入到你的画纸或者画布上面时，你有如和你的爱人在做爱，激情的进发，快感的宣泄只能是“自我”在享受，决不能容第三者在旁边偷窥或者共享，更不能异化为表演。现时兴起的笔会或者舞台上的作秀，那实在是把艺术创作沦为卖淫般的低贱。

人生的路曲曲折折，并没有走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孙悟空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依然回到原点，这是因为，宇宙的大构成基形是圆。太阳是圆的，地球是圆的，因此，人生也是圆的。太极图是宇宙的象征，同时，也是人生的象征，阴阳两极，互为涵摄，方圆两端，互为依存。人到了老年，又倒向童年转化，艺术极尽绚烂，最终又归于平淡。

我坐在宽敞的工作室里，墙上挂着我的作品，柜子里陈列着我的出版物，冲泡的铁观音茶热气腾腾，但我对着洁白的画纸，却只能发呆，思绪在向两极分化。我会经常想到死，那个离我越来越近的终点。我的父亲六十一岁死于心肌梗死，而我，也遗传了他的心脏动脉硬化冠心病，心脏动脉堵塞达到了90％的程度，距离死神也只有一步之遥。所幸者现代科技发明了支架，才使我有幸如同正常人一样的活着，然而，死的阴影却是挥之不去的了。

假如没有做梦，“自我”在睡眠中是“死”去了，所有的知觉都不复存在，每当夜半醒来，我会自问，如果不醒，这“自我”是不是就永远消失了呢，“死”是不是就是这样呢，世界照样流转，“我”消失了，如同一粒尘埃，有你不多，没你不少!

然而，“死”并没有给我带来恐惧，倒是带给我“生”的紧迫感。“生”毕竟是美好的，灿烂的阳光，多彩的世界，亲人、朋友，享受不尽的美食……时间不多了，“我”还该做些什么呢?我的生命对于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价值呢?

我不敢侈言什么社会责任感或者贡献精神，也没有什么别的本事，在我的手中只有一杆笔，能够写字或者画画。我所能做的就是回到童年的状态，以一颗真诚的心把我的生命信息化成艺术，给自己带来慰籍，给欣赏我的艺术的知音带来欢乐。在这个以虚伪、欺诈、浮躁、奢靡为时尚潮流的社会里，我愿以“真”和“纯”作为我的晚节，反其道而行之，以求自保。

在丑陋盛行，黑厚不耻的当下，生活犹如一个大染缸，身陷其中而又不闻其糗!真、纯、美、人之初带来的最本原、最质朴的本性，显得是何等的弥足珍贵!扪心自问，作为采撷美的使者，创造美的信徒究竟为这个世界增加了几许呢?

庄子有言：“大美而不言”。我说，大美无疆!真正意义上的美是没有边界的，不分民族、不分地域、不分时间，那是一种超脱，那是一种永恒。也许，到我寿终正寝的那一天，我也不可能到达那个理想的境界，但我并不介意。可以告慰天下的是，我努力过了。在这个逝水流年的人生大舞台上，我认真地表演过了，“自我”的体验十分充实，“我”——没有白活!

 

作者：刘绍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