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兰因，美籍华人。祖籍浙江宁波，幼时随父母赴台湾，20岁时在台北市中山堂举办首次个展，同年赴美深造，获艺术创作及艺术史双硕士学位。后随威尔·巴尼特（WILL BARNET）大师工作深造多年。在美国的近30年，她以系统的中西艺术理论结合中国古典美学，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理念，开创了别具个性魅力的新画风。1993年，虞兰因女士回国创办工作室，创作海洋主题系列水墨画，通过公益展览等形式宣传海洋环保。

 

    □王 娜

 

　　10多年前，虞兰因第一次潜水，被浩淼海洋的无形之美震撼了，是的，大美无形。自幼学画的她，见惯了中国画的水色缥缈，也熟悉印象派的波光粼粼，但海底世界与她任何的想象都不同，带来的经验也超出她所有的经验，从恐惧，到安静，到自由，她才体会到“天人合一”的感受。她对自己说，总有一天要把自己在海底看到的、感受到的很专心、很系统地画出来，算是给自己、也给海洋的一个回馈。

　　今天是世界海洋日，虞兰因数年来创作的50幅海洋主题水墨画正在中国航海博物馆展出，由于当下生态环境的恶化，还未能让人好好欣赏的海洋之美，已隐含了让艺术家忧心的海洋之殇；虞兰因也希望自己的创作，能够传递她对当下生态文化及人文环境的感悟，用艺术来唤起对海洋的珍视，也许是可能的。

 

　　第一次亲密接触

 

　　记者：你在台湾长大，随后去美国念书，能先介绍一下你所受的艺术教育吗？

　　虞兰因：我是一个在中国长大、在美国生活多年的人。我从小在台湾跟孙多慈先生画画，她是画油画的，有个工作室，专门教人家素描，我记得我每次上课带一个馒头，因为那时候没有擦的东西，画画是用馒头擦的，结果馒头一半都被我们吃掉，孙先生教了我很多。在台湾我也跟着黄君璧先生学国画，后来我离开台湾去美国之前办个人画展，是国画展。

　　我去美国，刚好碰到1970年代安迪·沃霍他们那一大阵子做所谓的当代艺术，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艺术需要慢慢地在心理成熟，慢慢找到属于你自己的东西，然后一定要没有约束、没有被绑住地让它发挥出来，这个过程很重要，所以说我开始意识到一个人的人生经历很重要。

　　我在美国跟Will  　Barnet画画，他是个受东方影响的艺术家，喜欢用线条而不是用阴影来表现一个事物。西画喜欢阴影，但他不是，他是在一个平面用线条来勾的。我的硕士论文是讲高更，写他和日本版画的关系，高更是后期印象派，他们想从传统里打破出来，就发觉东方有很多东西是新的，也是非常吸引的，包括线条、构图等，我举了很多例子在论文里，讲他真的是受了很多影响，包括他和他的同伴如梵高通信里面也都有讲到。我毕业的时候需要既交论文还要交作品，所以由这个出发点我也画了抽象画，还包括各种各样水墨的尝试，当然还有画具象的，作品方面我画得有点像后期印象派的样子，我记得有一个自画像系列大概画了二十几张，是油画。

　　这么多年下来，人变化了，跟自己的沟通也不一样，自己内心的成长、经历、这一辈子获得的感悟，都不一样了，一直没有再尝试的是原来那种完全传统的国画，我想我是回不到那个方式了。

 

　　记者：画海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虞兰因：在开始画海洋之前，我画过各种题材，也尝试过不少方式。10多年前我第一次潜水，得到很大的震撼，我才发现：哦！世界70%都是海洋，是我们生命的起源。很多人都说，不管你用什么概念，生命的起源是从水、是从海洋开始。现在因为科技的原因，我才有机会亲身接触、体会到海洋，我一接触以后就非常地被吸引，很多概念，对于物的概念、对于东西的概念、对于精神和物质方面的概念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所以对我是一个很大的冲击。但我刚开始的时候是浑浑噩噩的，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我会那样被吸引，然后我一次一次再去，不断地潜水，慢慢发现它真的能让我体会到很多东西。我一直觉得做艺术创作就应该由你的灵魂出发，你挥不掉的东西，就是你最希望能够表现出来的东西。所以我知道或许当时我还在做别的事情，但有一天一定要很专心很系统地来画海洋。

 

　　记者：你画海洋是创造了一个新的题材，而不是一个技法上的变化？

　　虞兰因：我不是这么认为，因为我觉得技法是你怎么来表现自己精神的一个办法，它和你认识的深度和成熟度有很重要的关系，技法不是说我有了这个技法才去表现，或是我先发明一个技法去表现；　反过来是我要表现什么的时候我就去研究，用什么办法才能最好地表现我要表现的东西。我画海洋的时候想了很久，要用一个什么方式来把它表现出来？在表现的过程里我告诉自己：我不想做一个专门画石头、或专门画鱼的人，我要表现的是能感动我的东西，是在海底的氛围。那个氛围让我很深刻地感受到内心，所以我要把它画出来。

 

　　记者：你怎么样把这个氛围表现出来的？

　　虞兰因：用任何的技法，或许是我已经了解的，或许是我要去想的、有待发掘的。比如说我想好不要用太具象的办法去表现，因为我所感受到的海底经验是一种无形的东西，如果变成太有形的话，就把那个感受去掉了，所以我希望留很多空间，让看的人去发掘他自己想要的东西。

 

　　记者：所以你发掘了一些新的表达方式？

　　虞兰因：可以这么说，我觉得我要表现的是一个水墨精神和一个水墨的意境，意境和精神是什么意思呢？就是比如说我们水墨里面有这种水墨的诗意、有一种属于东方或者中国的那一种情景和氛围。这种精神你用笔和不用笔都没有关系，我在绘画里面有用笔也有不用笔的，有用拓墨的，也有用洒的，就是说怎么样能够最好地把这个墨的趣味、精神用一种新的方法表现出来。像我到了海底世界，我觉得要表现我所想的，用传统的东西已经不行了，表现不了了。而且我所要表现的，是我前面说的一种氛围，什么氛围呢？就是我当时感觉到的，你可以说生活快快快走，可是我在海底的时候是一个旁观者，好像在用另外一种模式来看我当下在做什么，好像入定的感觉。我潜水的时候，会发觉那种感觉很容易来，很好玩的。

　　当然因为自己从小有水墨情结，希望用水墨做一个突破的尝试，海洋这个题材没有人画过，起码我没有看过人家画过，所以对我来讲就是一个自我精神层面上的一个探索，很自由，当然也很辛苦，可是也没有条条框框，我觉得很好。我可以不用笔、可以不用任何特定的工具，这种自由的感觉我想是因为我在美国久了，有了一个独立思想的空间，一个人应该尽量从自己内心去找一个独立思想，而且将这个独立思想能够自由地表现出来。

 

　　记者：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画法是要更接近中国山水画还是更接近西方抽象画？或者其实你画的时候不去想这个问题？

　　虞兰因：我常常会被问：你是用英文思考还是用中文？我回答不出来，就是这么一个意念。在画画的时候我到底是用中国的方法还是西方的方法，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界限可言，我只是对自己很诚恳就可以了。我只要画的时候觉得很自由、很舒服就行，不去想这个界限在哪里，哪一笔是中国的、哪一笔是外国的。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画。

 

　　记者：我看你画的海洋里有鱼啊、石头啊、生物啊，当然更多的是水，这个水跟我们传统的山水有什么不一样？

　　虞兰因：因为传统的时候，人看水是从上面看下去的。宋朝、元朝，肯定没有人潜水下去，没潜水下去看到的东西不一样，他的感受也不一样。西方很爱画水的画家像莫奈他也是从上往下看的，对吧？他没有那个水下的经验，他怎么画呢？可是我有了这个经验，我把这个经验画出来，倒不是说一定要跟人家不同。

 

　　记者：但每一个看到你作品的人还是能够感受到很强的中国传统？

　　虞兰因：不可否认的，我用了中国水墨的方法来表现我这个空间里面的东西，而且我用了充分的自由度来表现。

　　我想文化传统对于一个人很重要，挣不挣得脱不是一个目的，问题是你有了这些文化以后，你要对现代的你的时和空做一个什么样的表达？尤其作为一个艺术家，这很重要。你不能再表达一百年两百年以前的氛围，而一两百年以前艺术家有的东西我们也没有了，人跟人的关系都基本上改变了。所以我觉得艺术家要有表达你这个时代的责任或是义务，不然要你干嘛？

　　我西方的朋友看到我的画会说：“哇，很漂亮。”或者是，“啊，真的很好”；又或者是“你真的是在做一个很特别的事情”。但是因为水墨是我们中国传统的东西，所以我觉得中国人才真正有话语权。就像油画，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当然是谁都可以画，可是评估还是需要西方人。所以我觉得我真正的挑战肯定是在中国接受评估。

 

　　记者：对你影响比较深的艺术家有哪些？

　　虞兰因：我喜欢的艺术家，都是在他固定的时空里面很创新的。比如我最近看到陆俨少先生的作品，他1980年以后画的那些云是他独创的，非常好。他在他那个时候就是当代的，当代什么意思？当代就是把他那个时候所有的底蕴来做一个更新的尝试，就是在他的那个时代他很先进，能用自己的独立思想去创作。

　　当然不用说，我是很崇拜毕加索的，因为他我想去西班牙住，我觉得他非常自由非常有个性，而且思想非常独立，我很看重这一点。

 

　　海知道答案

 

　　记者：我看你画的海洋，一方面感觉节奏很快，特别是很多飞鱼跳跃给人一个时间飞逝的感觉；　但另一方面整个海底的世界还是平静的，不是惊涛骇浪、旋风式的，这就给人一种反差？

　　虞兰因：这就和人的经历有关。我记得以前看日本的浮世绘，你想日本那种小国家，海在生活里占据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一个大的海浪对他的冲击很大，浮世绘里就很多的惊涛骇浪。而对我来说，冲击最大的就是在海底里，那里当然也有快的地方，有惊涛，有漩涡，可是我在那里找到我的平静，找到我心里的领悟，对我来讲那是一个很美、很安稳、很清安的世界。

　　在那里我对中国的哲学啊、人生啊，有种真正的感悟了。所以我就对海特别有感情，我可以用第三者的眼光来看自己，就像我刚才跟你说，好像是另一个人在看我做什么事，这种感觉就比较全面。我觉得由一个人的自心发出来的东西很重要。比如说，一个人在一个环境里，你可以改变的东西你去改变，你不能改变你就改变你自己，对吧？这是很普通的，美国人的思想是我一定要改变，我一定要好，但是中国人想的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你改不了，我可以改，来适应这个环境，人总要活下去嘛，就是这样的。

 

　　记者：是吗？这种感觉像是变成修行了？

　　虞兰因：不是说去了那里，就觉得自己的精神层次有提高，就觉得很有意思。而是因为你和大自然同在的时候，因为危险，总会存在一些不确定的东西，所以你在那时候会生出很多感悟、对生死的考虑就不一样。一个人经过多几次这样的时候，对人生看法就不一样，会豁达很多。

　　而且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一直想知道，生命的意义是干嘛？因为我父亲教美学、教哲学，我一直就问，你们要我好好读书，读书了又怎么样？然后又会怎么样？读得好又怎么样？这有什么意思吗？我的意思就是说到底人是什么意义。

 

　　记者：你父亲怎么回答你呢？（注：虞兰因的父亲虞君质为知名学者，曾任台湾大学、香港中文大学教授）

　　虞兰因：有的时候他也就说，“你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现在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他觉得我太啰嗦了。那么我就还是要问这个问题，一直要想“到底有什么意思”。但是那个时候我跟妈妈感情特别好，所以我特别希望她以我为荣，希望给她快乐，所以我还是按部就班很乖地去做。我经过了一辈子以后才慢慢领悟到，人生的意义就是在你活的时候怎么把你的精神层次提高，那你看人看事和对自己就不一样了，然后我再真正的从中国哲学的角度来看，就非常非常有感悟。

　　比如有时候在水底，那么中国人会自然地想老子怎么说、有没有天人合一啊什么的，这种东西好像平时再怎么感受也感受不了那么深，不会到眼前来，可是你在海底的时候真的会有感悟。比如我去一个地方潜水，中午去的，下去上来，两个钟头以后再去，甚至有的时候20分钟以后再一看，完全会变样，因为有海浪或是激流什么的，刚才那个光下来这么漂亮的地方会突然之间变得灰蒙，我就会感觉到人世间的无常，而且它就在你眼前这样变化。所以，本来只是一个兴趣、一个非常好玩的东西，慢慢地我觉得我的人就有变化。

　　还有就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你下去之后静静地待在那里，这整个宇宙就是你跟自然了，旁边真是一个人都没有，而且没有一样你平时生活中的东西，你就是觉得你在这里，自由我在。我第一次下去有点害怕，去多几次后觉得本来人就是这样，很安静。所以我觉得潜水跟大海对我来讲太博大精深了。它让我比较能够跟自然和谐相处，也能够跟自己比较好地相处了。

　　我因此觉得自己精神上成熟了很多，我也想通了，人这一辈子就是你慢慢地把精神层次提高就好了。用什么方法每个人不一样，好像我画画，每次都有感觉，自己也有在各个方面都觉得有提高，所以我觉得很有意思。

 

　　记者：你有没有想过说什么时候不画海洋了，去画其他的？

　　虞兰因：我现在的状态是觉得根本还没有画够海洋，这些年去潜水的时候发觉水下变化很多，我觉得很感伤，希望能够再多画一点。

 

　　记者：你指的是污染带来的海洋变化吗？

　　虞兰因：最近看新闻，现在中国（别的国家我不知道）水的情况很糟，污染的情况已经非常紧迫。水是人最意识不到的一个东西，却是最需要的，听上去好像那个水污染离我们很远，就好像很多人，现在用水用得很浪费，跟我们小时候比，用水量大大增加，但实际上现在得水并不比我们小时候多。这种情况如果用指责的办法去说，人就很难接受，我怎么就用的多了，你就用的少了？这世界上这么多水，就因为我一个人用吗？但是如果你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表达，比如去告诉他，你看海洋这么漂亮，你希不希望以后你的孩子以后也有机会去看这么漂亮的世界？看这种美好的东西，而有感悟？而不是让观众看了我的画说：“啊，原来以前是这么漂亮的。那现在呢？都没有了。”那我们这一辈人就没有尽到我们的责任。

 

　　记者：污染的海水在海底看见是什么样子？

　　虞兰因：灰颜色，整个都是灰灰的。那些五彩的动植物你根本看不见了，灰灰蒙蒙的一片，都不是清澈的，有很多蜉蝣物啊什么的在里面，很脏，有时候是什么都看不到。这些年海底是很明显变坏，比如珊瑚，它很敏感，你一碰它就死掉了，它一死掉就没有颜色变成灰的，而且珊瑚成长需要很长的时间，一年才长这么一点点。有很多人不晓得海底的变化，因为他没有去水下看，也没有前后的比较。而且这种污染不很明显嘛，大海那么大，人类就一直去污染它，把脏东西丢进去，也不觉得直接影响到自己的生活，可是等到后来影响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太晚了。

 

　　记者：全世界都这样吗？

　　虞兰因：是的。除非有几个特别保护的地方，像普吉、夏威夷保护得不错。

作者：王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