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70年代出生画家的画展聚会上，杨珺坦言自己是一个矛盾体。我颇有同感，并进而发现事艺术者多有此特质，这样的特质含蕴了感性与理性、情绪与意志、现实与理想的种种抵牾与调和。在艺术进程中，我亦是以矛盾之性格常使自己陷入矛盾之境地，虽多困厄与烦恼，却也有好的一面——以此发掘其中的张力以及审美感知的多义性、丰富性，或许艺术的真谛正存在于此。想必杨珺亦有同感。
       确然，杨珺是将细腻与豪放、狡黠与坦诚、激情与沉稳集于一身——这似乎是不少朋友的定见了。这些特点，见于他的画面，在我看，杨珺发现并巧妙利用了其中的辨证关系，他善于调和矛盾，化解困顿，使画面语言同样具备了“叩其两端”的成熟特质。他近期的水墨作品，则是画家对语言的敏锐感知和自觉理性配合作战的成果。
       这组名为《百年印象》的系列作品，大致以历史阶段展开，并非事件本身，而是事件背景下的人物呈现；并非描画人物的个体性情，而是捕捉时代产物的一种总体印象。在此，杨珺运用了非常规的“矛盾”的处理手法。所谓的矛盾，是与常规或传统的处理手法迥异其趣，是常规理解中内容与形式不相关联、并不吻合的方法选择——内容可谓是重大题材，而形式则舍繁就简，舍凝重而就散漫，舍细节而就整体，用减少力度、倾向柔性的方式，置生动准确、传神写照的传统规则于不顾，历史题材的严肃和庄重被如此轻松的笔调给化解了。不过，这种矛盾的制造是画家自觉为之。看得出，这种手法与其他画家尤其前辈画家表现重大题材的方式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单不说远离了突出革命英雄人物的红光亮、高大全，也超出了用生动笔墨所做的客观描画的范畴，真可谓老题目，新笔调。值得一提的是，消解传统手法不是杨珺的最终目的，他在着力寻找一种思考问题的新角度以及建构相应的、并不矛盾的新方法。敏锐者，在质疑画家手法的同时，似乎也体味到这手法所蕴涵的质疑历史和超离表现模式的诉求，进而对惯常的、俗套的表达产生质疑或重新审视。这其中，有画家对语言方式的解构，也有其对历史的个性解读，是当代思想和话语下的产物。由此可以说，杨珺是一位语境意识强烈的画家，敏感于美学思潮之变迁和时代潮流之更迭。
       杨珺何以选择这样一个老的题材？我以为，这正是画家的聪慧与狡黠处，巨大的反差所产生的心理和视觉效应往往比常规方式要大得多。话说回来，这些作品正是与常规手法矛盾，却与宏大叙事被不断消解的当代艺术语境相吻合。纵观水墨人物画，虽然历史不可谓不悠久，然其现代性的转型，在20世纪80年代后以田黎明、刘进安、刘庆和、李孝萱、武艺、李津等人的努力才见大成效。杨珺是田黎明先生的研究生，从创作理念、审美意趣到表现方式都承续了乃师的特点，转向从汉代画像砖石的视觉感中借鉴经验并进行水墨转化，虽与田先生有别，却是有大致相同的思路——如参阅中西的当代意识，对材料物性与技法特点的准确把握，含蓄微妙的墨色关系等等。
       杨珺早期水墨有酣畅的表现。《百年印象》系列作品所发生的变化，使观者见到了他的严肃态度和深入思索。我以为好的画家都敏感于理念的更新和形式的深化，自己推动自己。《百年印象》旁逸出传统中国画的线性表达（中国传统人物画主要以线写形，无论工写，有“面”之功用和韵致的没骨画法多用于花鸟）。弱化线的作用，利用色度间的拆与合、肌理的对照等因素构建“有意味的形式”；加强面的配额，使画面向平面化发展，消解空间深度，以达到物性匹配、审美意趣、现代意识和人文关怀的契合。
       杨珺属于70后画家。这一代画家的价值观、知识结构、精神诉求以及成长环境和方式都有自己的特色。比如，视野开阔，信息量大，知识结构较全面，这些优势却也容易使艺术感受分散、模糊，而变成劣势。所以纷杂的艺术世界迷失自我者颇多。好在杨珺亦有沉静的品格，善于发现和选择。我常想，艺术不是创造所生，而是发现所得。杨珺承继了发现的品质，《百年印象》系列是一次“历史性”的选择，同时与他较早的作品构成一条不断的线索，脉络清晰地延续着。他的近期其他主题的作品，有着相近的感受，都如记忆缓缓地流淌，而记忆是远的，有些模糊，决不分毫毕现，隐隐地召唤着，拉你进入，再细细品读。
                                                                                               2007年于北京清华园
 

 

作者：韩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