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二十帧《品园》，极静，也极近。

　　阳光还未展开，艺术家吴上炜便背着册页、小砚到园子里去写生，有时一个人，有时带着学生。岭南的草木永远繁茂，浓密滋盛的树叶掩盖了古典绘画中的枝桠结构，榕树、棕榈、龟背竹这些热带植物是《芥子园画谱》未曾记录的，《林泉高致》里春夏秋冬的情致，石涛笔下的树木山色、风神态度，在五岭以北才可能鲜明的体悟。在南方的滨海之城，时节的转换藏在一缕清风的缓急，一次雨雾的轻重，一片树叶的荣枯里，微妙得很。即使园子里几乎每个角落他都曾长久的驻足描绘，每一次画出来却都完全不同。

　　浸淫于“锦绣桃园”的园子里，他随行随画，每帧尺幅如册页，纯以水墨写之，无任何着色。当下生活方式中的古典意趣，在木石亭榭，晨曦黄昏，阴晴四季里，在方寸内、黑白间，渐渐累积成《品园》系列。《品园》虽为写生却帧帧独立而不失完整，画面精致、气韵弥漫。室外现场一次性着墨于纸，自然成画，绝非易事，可见他对笔墨把控的能力和驾驭自我语言的从容。

　　《品园》静，这“静”是其中的境。在喧嚣的今日，此境常常求而不得。

　　以清逸的线条，在黑白灰中升起一团静气，这是《品园》予人的特殊气息。画中丰富的线条，具有书法的格调与精神，又区别于一般的中国画。尤其是描摹岭南特有的树木：老榕树挂满气根，老荔枝虬枝峥嵘，鸡蛋花树桠如鹿角，棕榈树冠似羽翎，四季不败的芭蕉叶叶迭扇……他偏爱独具线条美的对象，用雄健绵长的线条写物廓形，以线造面，又以虚实婉转的用笔而成就体积质感，仅在浓荫处、迷蒙处施以浓淡水墨，以达到神完气足的效果。这是写生实时手法上的需要，也是画家在修为积累之上探究自身风格语言的一种选择。

　　遥远的时代里，王维吟唱“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人闲桂花落，月静春山空”。大自然一刹那间的纷纭动象和诗人充沛的感情停驻在篇幅短小，语言平白，音节舒缓的山水诗中。就如这二十帧，是如何的静，你才能听到花落肩头的声音，如何的静，才能看到夜色桥下的树影婆娑，更何况这都市灯光流溢里难以觅到的暗和暗中的摇曳。这一刻的静，摒除了烦虑和杂音，平时听不见的声音，难以觉察的动静，就在咫尺中略事渲染而意境悠长，构筑了中国传统艺术幽深恬静的审美风范。

　　《品园》离我们很近，势却不尽。

　　一墙之隔的热闹，在园子里闲逸萧散的生活情趣中消弭殆尽。吴上炜走过很多山，游过许多的园林，画过名山大川，也画过乡里故园。为了让学生不远涉千里也能时常练习写生，他找到著名景点“锦绣中华”旁的小园林。在这里，他不断的创作思考、教学相长。许多经典的作品，都源自给学生的示范。

　　生活的片段，景物的一角，曾经去过却可能不会再去的地方，我们可以用手机拍摄记录，微信分享，却终归于信息的洪流。《品园》里的景物很少，也很小，甚至吝啬色彩，用有限尺幅上所涂抹的线条、墨块、留白来写就一段未尽的风景。然而作为艺术品，它不是现实的镜子，而是智慧的取舍，显然它比一般的物质多了一种能力。那些具象与抽象的黑白灰，更像是一种留在你心里的痕迹——白墙上岁月斑驳的浸染，榕树下独自临风的自在，日暮下一草一木的放达，雨夜小酌后的微醺，梦境中故园里的故人……他们等待和召唤我们，在庭深深，树丛丛的光影里，安放时间和人心。它很近，可以居可以游，并在素简的纸墨里让人意犹未尽，顾盼流连。

　　许多人说他的画“古”，笔者认为，这“古”应该是“古意盎然”之古。事实上，他所擅用的空间感和体积感在传统国画中是不讲究的，画面的构图、景物的透视与他在学院接受的西方美术教育关系密切，其艺术基因与思维无疑是得益于重写实的岭南绘宗的熏陶;画中的山石草木亭榭也非画谱中直接挪用的程序符号，精巧的用笔亦区别于传统的文人墨戏。可以说，他的作品与“古画”保持了理性的距离。

　　正如每一个朝代的艺术家面临的问题，吴上炜同样也面临着如何处理个体和古人的关系。他遍临宋元经典，在论文中反复讨论“一画”、“程序”、“心手相师”的问题，是为了追本溯源，以一位现代艺术家的身份追寻文人画的传承，并在传承里寻找着自我发展的空间。这位思考型的艺术家，常常谈起那些夜不能寐的困惑——心与手的相随与相违，笔与墨的相会与相离，师古人师造化，古典与现代，经典与风格，黑中的白，白里的灰……然而，他知道，再多的思考，再高深的修为，也无法控制笔墨触及宣纸的刹那。

　　他说，关公的阴魂于空中大呼“还我头来”，尽管人已死去，但“我执”还在，一经普净点化，实时成圣。艺术家追求“自我面目”的过程，是不是也是一种“我执”，是否也需要某种机缘的化合，演化为“自性的显露”?对于吴上炜而言，更多时候，画画是不假思索的心灵游走和情感的抒发。

　　高校的教研生活，形成他沉稳单纯的性格;岭南的气候助他可在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里进行户外写生;精于中国古典哲学以及古代画论，是他笔下温文书卷之气的源头。身处于风尚潮流瞬息万变的时代，吴上炜身上保留了一种传统文人的“敦敏”。他不追随时风，用功地临摹写生，用心地体悟万物。他曾自述，“转转兜兜，一得九失，有折无悔!可谓愚矣!诚如前人所云：余虽不敏，然余诚矣!”五年前的那组远足后的写生，笔墨肆意洒脱。五年后的今日，园子里的这组精品，有了更多的灵动氤氲。

　　曾与台湾茶人沈武铭先生茶叙，说起茶道中的“不可名状”：那时，我坐在站台，火车开了过来，它放慢了速度，车厢与车厢之间的缝隙里，透出一片清冷的月光，那一刻，那么静，那么近，但我怎么也无法以语言来描述。

　　二十帧《品园》写生刻画的是古典而微小的主题，一段静而又近的风景，简淡素朴，欲言又止，却让人禁不住要闯进这小小的画心，随他一起静坐，品茶，吹风，清谈。这个近在咫尺的园子是引发艺术家心中感动的一角“山水”，诉诸于笔墨的一尺“造化”，他行吟期间，只为“中得心源”。

卢 川

美术学硕士

广州美术学院视觉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作者：卢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