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夏天和记忆中的所有夏天有什么不同吗？一样的，或晴或雨的天空；一样的，鲜花盛开，绿树成荫。并没有发生什么。可我似乎感到了某种变化。心中涌动着莫名的兴奋，躁动不安。 　　1 　　初夏沉郁的午后。刚收拾好新画室。这是鲁美老楼里的一间朝东房子。高高的天花板，高高的窗台，残留着老屋的庄严，带着些冷冷、阴沉的气质。又窄又长的窗子取景框似的固定了外面的景物。大团的灰色纠结在天空中，空气停止了流动。凝滞的景色，如寂寥的舞台背景。只是偶尔，篮球撞击篮板的声音，才会让沉闷产生一丝褶皱。老杨树静默的伫立，宽大的叶子带着一抹灰调，绿得不再那么张扬。从前，我常坐在这种杨树下，听人们从工厂带回的各路消息，等着饭菜的香味儿飘过来。那神采飞扬、口沫横飞的兰色影子，会时时从记忆深处泛起，并让我感动。 　　点上烟。音乐慢慢地飘。萧邦慢乐章的《葬礼》，平静地悲伤着。一排雪白的画布遮住了老屋的颓败。它们仿佛白色的刀子，割开胶着的灰色空气。我的头脑中充满了模糊的影像，心中有一种力量非常大的东西。我希望它们能具体化。我需要用画笔去整理它们。 雨的气味。下雨了。 　　2 　　我听到自己“踢踢挞挞”的脚步声。宿醉后的大脑依然膨胀着，由着双脚把我带到该去的地方。小径旁的花儿开得真好。几个女孩在拍照。校园又迎来了泪水横飞的日子。啤酒、眼泪，我闻得到身上残存的别离的气味。美院，舒服的大箱子。孩子们，进来学习艺术。素描、色彩、创作、构图、技法、语言、主题、主义、思潮、风格、激情、状态、感觉、内心、自我、表达、释放、展览、画廊、先锋、大师、恋爱、香烟、酒------明白艺术了吗？也许他们该问一句：什么是我的？他们的目光将落到何处——现实的土壤抑或广阔的空间。他们学会了谋生的手段，还是找到表达的方式。他们要离开了，开始另一段生活。从一个箱子到另一个箱子。箱子，是的，我的画布上充满了箱子。可我不确定它们是不是我要的。 　　到了。该上课了。 　　二 　　阳光和干草的气息，让画室清爽、明亮了许多。小女儿坐在窗台上，小腿悠闲地荡着，正读一本关于歌剧的普及读物——厚厚的、有好看的封面和插图。此时的她，暂时摆脱了繁重的课业，想必是轻松的。学校像机械化的生产线，孩子们正被用同一模式塑造成合格产品。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成功的未来。 　　成功本身成了目标。不成功的人一败涂地。愤怒、挣扎、恐慌、茫然、失落、孤独乃至沮丧、麻木。失去表达自己的能力，甚至失去了一个需要表达的自己。在倾斜的价值体系下，生活完全失去了意义。甚至被遗弃在城市阴面，失去稳固的依傍。 　　生活总该有个答案吧，这不亚于生活中应该有爱。而我只能这样坐在画布前，把真实世界中人们视而不见的某些明显的东西呈现出来。尽管不透彻，但很诚恳。“叹息是容易的”。 　　笔扫过画布，肯定而流畅。用我熟悉的、属于我的语言，表达我的所思所想。浮躁潮水般退去，心安然落下。我享受着进入状态的快感。 　　小女儿不知何时溜出去了。“Music Radio”播放着热门歌曲。我喜欢收音机带来的遥远的亲切感。 　　三 　　1 　　“我又回到时间里来了。”白色窗帘隔绝了黑暗。我不知道画了多久。听见钟表又在“滴答答”地响。你可以很久很久都不觉察它，可某一秒钟你又听到了那声音，使你感到虽然方才没听见，时间却不间断、永恒地前行。 　　当这幅大画完全地呈现在面前，我触摸到了心底那无法言传的情绪。仿佛耳语般的声浪从寂静的画面缓缓涌来。我熟悉它们：那是沉重的铁门关闭的声音；是红色火焰在炉膛燃烧的声音；是千斤锤击打的声音------年代久了，一切失去了狂飙似的凌厉，变成了袅袅的余音，枯叶般落到我用颜料堆起的尘埃里，成为一种意象，一种符号。 　　工厂，我曾经那么厌恶、一心逃离的地方，却成了我永恒的精神家园。痛苦因记忆而变得贵重了。所谓时间，实际上是指生命延续。所谓生命，就是延续与记忆。如果没有记忆，就没有“昔”的概念。没有“昔”，也就没有“今”。“今”和“昔”两个概念是相对而言。没有“昔”和“今”的结合，也就没有延续的概念，也就没有生命。所以，不妨常常回首，看看过去的岁月，给予我们怎样的提示。让心中多一分宁静，少一点浮躁。 　　“时间是一切希望和欲望的坟墓”。在每段时间的链条上，都可以看到相似的苦难和困境，相似的美好和生动。 　　寂静的夜。每个窗口都是梦的眼睛。不管曾从那里传出温柔的摇椅声还是愤怒的叫骂声。 　　远处，有火车的鸣笛声——朦胧而熟悉的节奏。在这静谧之夜，它再也不会给我带来孤寂与离别的愁绪。 　　2 　　寒假到了。校园沉寂。干冷的空气有尘土的味道。 　　我似乎进入了快车道。日子急速掠过。又有几幅作品完成。我像一只刻板的钟摆，摆动在家与画室之间。但我却感到极度的自由与心灵的放松。一旦进入绘画，就会撇开一切伪装，让灵魂赤裸，无所保留。 　　在作品中不断重复的形式是箱子。这个造型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它曾经离我最近，给予我最强烈的视觉和心灵冲击。从17岁，第一次走进工厂，置身于铁与火的世界，为了生存挣扎。那里的一切让人压抑，可我无法逃离。在煤烟的蒸腾中，青春蒙上厚厚的灰色。所以，在画面中，铁箱子便有了从怀旧到象征的过程，兼具主题与形式的双重作用。 　　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待事物。画面中大块灰调的建筑，很沉静。不是荒芜、萧索的凄凉，而是喧哗与骚动后宁静的思考。它们静静伫立，会一直存在，以各种方式存在下去。 　　四 　　阳光越来越早地爬上我的窗户。似乎刚刚睡下，就醒来了。梦使时空序列发生了错乱。我仿佛乘着时间飞行器穿梭在过去与现在、虚幻与真实之间。现实和梦境究竟隔多远，表像和实际差距究竟有多大？ 　　艺术不是你用生命去追随的影子，而是一个现实的存在。我的四壁挂满了画，它们给我窒息般的快感。我用旁观者的眼睛打量它们，反复揣摩每处细节，不管醒着还是睡着。它们的确是我想要的东西，甚至比我的想象更有力。是打着我的烙印，来自心灵深处的真实的情感。它们比我更强烈。 　　变化是永恒的。微小的外力下，惯性就会改变。可某种东西，精神上的，一种生命自然的渴求，如幽灵般徘徊，挥之不去。 　　咖啡的香气飘进来。起床。新的一天开始了。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王家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