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斗彩海水瑞兽纹摩羯鱼耳罐，令我关于康熙斗彩的认识出现了短时间的凝固。此件罐上密密麻麻的爬满纹饰，与康熙斗彩淡雅、清丽之风大相径庭。器身主体纹饰为海水龙纹，肩部绘有马纹与凤纹，最吸引人眼球的是那两只呆萌、凶狠的鱼耳。加之底部规规矩矩写有“大清康熙年制”青花六字双行楷书款，真有一种“凤、马、龙不相及”的感觉。此时我不禁想起紫霞初见至尊宝时的场景：“神仙？妖怪？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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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 摩羯鱼耳罐

清康熙斗彩海水瑞兽纹摩羯鱼耳罐，高24.5cm，器型、纹饰十分少见。底部书写款识为“大清康熙年制”青花六字双行楷书款，规矩有力，为康熙一朝官窑标准款识，且胎质坚硬，底釉匀净，皆符合康熙一朝瓷器特征。其上纹饰虽然密不透风，但繁而不乱。整体纹饰自上而下分6层纹饰布局。最上边一圈为缠枝莲纹，第二层为锦地纹，第三层为龙马鸾凤穿莲纹，第四层为主体纹饰海水龙纹。第五层为缠枝花纹，第六层为变形俯仰莲瓣纹。双耳兽首鱼身亦称摩羯鱼，开脸诡谲。此件器物由私人收藏，藏家得自于拉丁美洲。

图1 清康熙斗彩海水瑞兽纹摩羯鱼耳罐

作为康熙斗彩器，此件器物与典型的康熙器在很多地方上有明显区别。

1、康熙斗彩多布局舒朗，此件布局繁密且分层次布局。

2、三爪龙纹在康熙时期似乎已很难见到。

3、康熙时期，龙马与凤凰组合的纹饰似乎还未曾在其它器型上出现过，亦不符合画必有意的清代画片设计原则。

4、摩羯鱼的形象在康熙瓷器中极少发现。

无独有偶，国家文物信息中心系统中收录了一件清雍正青花海水龙纹摩羯鱼耳尊^[6]，现藏国家博物馆。此器与康熙斗彩罐十分相似，仅有如下不同：

1、一件是斗彩器，一件是青花器。但假设去掉了斗彩部分，两者青花部分纹饰几乎完全相同。

2、康熙斗彩罐高24.5cm，体量远小于元代器，此器高达66cm，体量较元代器还要高大。

3、康熙斗彩罐底有官窑款识，此器或由于体型太大而未书写款识。但是综合判断，可知两者属于同一时期、出自同一批工匠之手的作品。由此，首先可以确定此件器物亦为康熙朝的一件无款官窑器（以下简称康熙青花罐），此外亦可以发现康熙斗彩罐盘口处锦地纹饰一周已经被磨掉。

图2 清康熙青花海水龙纹摩羯鱼耳尊

现藏国家博物馆

明万历 摩羯鱼耳罐

除康熙朝的两件摩羯鱼耳罐外，万历时期亦有一件作品值得关注。香港佳士得2004年春拍出现一只明万曆彩绘双龙纹双耳瓶（以下简称万历罐）^[7]，参见见香港佳士得，2004年4月26日，编号1000。此器亦为摩羯鱼耳大罐，得自日本藏家，器高62cm，使用素三彩工艺，以紫彩为地满施于器身，黄彩、绿彩、孔雀蓝彩为饰，描绘海水龙纹，凤穿莲纹和摩羯鱼耳。

此件器物主体纹饰和清康熙罐相同，均为海水龙纹。但是，此件器物上的龙纹为五爪龙纹，龙的形象为典型的明代中晚期龙纹形象，不同于康熙器上的三爪龙纹造型。万历器肩部纹饰为对头凤穿莲纹饰，不同于康熙器中龙马回首与凤穿莲的组合。此件器物口沿书“大明万历年制”青花六字单行方框款，故为万历本朝官窑器。与此器相同器还曾出现过一对，现为日本京都著名私家博物馆——藤井有邻馆（The Museum of Fujii Yurinkan）收藏。

图3 明万曆彩绘双龙纹双耳瓶

香港佳士得2004年4月26日Lot1000

元 摩羯鱼耳罐

元青花器型中有一种较高的盘口罐，在器物颈部装饰有摩羯鱼形双耳，目前见到的存世器都没有盖，高度约有50厘米。现已知存世器共有6例，图4为英国The City Museum and Art Gallery，Bristol藏品，现藏大英博物馆；图5为大英博物馆的另一件藏品；图6为日本松冈美术馆藏品^[1]；图7为北京中汉拍卖2011年11月犹珍9拍卖会Lot257^[2]，来源为伊朗私人收藏；图8为台湾鸿禧美术馆旧藏，后在香港佳士得2004年4月上拍，编号1021^[3]；图9为伊朗德黑兰国家博物馆藏品（阿迪比尔神庙旧藏）。明清两朝的摩羯鱼耳罐与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图4 The City Museum and Art Gallery Bristol藏品

现藏大英博物馆

图5大英博物馆藏品

图6日本松冈美术馆藏品

图7北京中汉拍卖2011年11月

犹珍9拍卖会Lot257

图8原鸿禧美术馆藏品

香港佳士得2004年4月上拍，编号1021

图9伊朗德黑兰国家博物馆藏品

阿迪比尔神庙旧藏

以上元青花摩羯鱼耳大罐有如下共同特征：

1、器型、高度相近，同为层次布局，主体纹饰均为缠枝牡丹，其它各层次纹饰略有差异，并不拘泥定式。

2、除伊朗德黑兰国家博物馆藏品（图9）肩部一圈绘瑞兽穿葡萄外，其它五件肩部一圈皆绘麒麟凤凰穿缠枝莲纹，图4、5、6、7为两侧皆绘麒麟鸾凤组合穿缠枝莲，凤凰尾部绘法不同，以示雌雄有别。图8器则一侧绘麒麟而另一侧绘凤。以上麒麟皆做回首腾跃状。

3、除伊朗藏器残留的摩羯鱼前鳍较大以外，其它摩羯鱼耳造型大体相似。此类元青花大罐，鱼耳中段保存下来者极为难得。大英博物馆的一件大罐的两只鱼耳保存良好；中汉拍卖过的一件，有一只鱼耳保存下来，其余各器的双耳均严重残损。这与当时以此类器物作为实用器有关。耳以釉为介质黏贴在罐体上，再入窑熔融为一体。此类大罐自重11kg左右，而容积大约为30L，如果装满酒的话，总重要达到40kg。若全凭双鱼耳受力，则极易产生受剪或收拉破坏。从存世鱼耳破损情况上看，也的确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讲，这种实用大罐在力学设计上是不合理的。同时，也表示出元代景德镇人在制作大器上的信心。

图10 摩羯鱼耳罐肩部对比

对比现已发现的六只元代摩羯鱼耳大罐，此件康熙斗彩罐除主体纹饰为海水龙纹，与六只元代器不同，以及体型较小以外，其它方面与元代器有着惊人相似。而此件康熙斗彩罐上的三爪龙纹形象，又绝类元青花罐上的龙纹。龙的身形姿态与1980年11月高安市窖藏出土的元青花云龙鱼蟹荷叶盖罐（图11）^[4]相似。而海水龙纹的表现与1965年河北保定永华南路出土元代窖藏出土的元青花海水白龙纹八方梅瓶（图12）相似^[5]。

图11 元青花云龙鱼蟹荷叶盖罐

高安市博物馆藏

图12 元青花海水白龙纹八方梅瓶

保定河北省博物馆藏

元明清摩羯鱼耳罐的传承

摩羯鱼耳大罐始于元代，从明万历、清康熙器看，明清两朝对此器均偶有仿烧，虽数量不多，但并非孤品。万历朝和康熙朝的仿制有如下共同特点。

1、两朝均以官窑之力仿制。万历一朝以素三彩制作如此大器，且纹饰精美，鱼耳造型生动，这在万历一朝，毫无疑问已经是制瓷的最高水平。而在康熙一朝，斗彩罐大器小作用于案头陈设，青花罐较原物更有气势。均体现了皇家的重视。

2、摩羯鱼耳大罐在元代为实用器，而在明清两朝变为了陈设器。其主要表现在鱼耳已经变得弱小无力，不再具有力学要求，而只是作为纯装饰之用。

3、各朝仿制但求神似，并不刻意要仿制元代风格。万历罐在口沿处书本朝款识，采用素三彩工艺绘制明代龙纹造形，以对头凤穿莲做肩部装饰，若非和康熙器对比，已经很难找到元青花的影子。而康熙器，在纹饰布局，龙纹画法都迥异于康熙常规器，故指向元青花罐的特征比较明显一些。最明显之处莫过于三爪龙纹的形象。康熙罐将元代罐上的麒麟纹，改为了清代的龙马纹。“麒麟的基本特征应是鹿身、牛尾、马蹄、鳞甲、独角。”^[8] 麒麟纹饰发展到康熙时期已经有了自己的形态^[9]，故而已经认不出元代器上画的也是麒麟纹。而将其作为龙马纹饰，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清雍正斗彩海水异兽纹盘^[10]，其中所绘制的龙马负书的象征与康熙斗彩罐肩部纹饰极为相似。

图13 康熙时期的麒麟形象

图14 清雍正斗彩海水异兽纹盘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图15清康熙斗彩海水瑞兽纹摩羯鱼耳罐局部

需要特别强调的是，万历罐和康熙罐都是直接仿元代罐的作品，即康熙罐并非仿万历罐而做。康熙罐在肩部纹饰、龙纹造型和整体布局上都比万历罐更接近于元代罐特征，故而，康熙罐不可能以万历罐作为模本。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推测，由于万历罐和康熙罐皆为官窑形制，且两件器物都是直接仿元代罐而制作的，那么我们有理由相信，至少有一件元青花摩羯鱼耳罐藏于明清两朝皇室的控制范围之内。由此，才可以发官样到景德镇制就。

必须引起注意的是，目前传世元代罐的主体纹饰皆为缠枝牡丹纹，明清仿制器的主体纹饰皆为海水龙纹。那么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存在着一种主体纹饰为海水龙纹的元青花摩羯鱼耳罐，此器纹饰不同于目前传世的6件。我们可以想象若把传世器的缠枝牡丹纹换做了密布海水龙纹的纹饰，那将是何等的壮阔与精美，难怪庋藏于明清宫廷之中。

还有另一种可能，宫廷收藏的器物也是以缠枝牡丹为主体纹饰摩羯鱼耳罐，同时，还收藏有类似于保定窖藏和高安窖藏那样的龙纹器，并且以当时的鉴赏水平，可以将其归为同一类，才将其重新组合设计为万历罐和康熙罐的样子。但根据前面的推测，如果说康熙是直接仿元代器物的话，那么第二种推测的可能性无乎其微。若无原物参照，相信万历时的工匠不可能做出和康熙时工匠几乎一样的设计。此外，在清宫的旧藏品中没有一件元代的青花瓷器，故即使在历史上，宫廷之中曾经收藏过元代青花器，也并不会太多。

其它清代仿元器

陆明华认为：“由于元青花瓷器在改朝换代过程中可能没有产生十分深刻的影响，以致在进入明代以后就似乎销声匿迹了……明人尚且如此，清人就更是难以深入了解，因为清代距元代更远，更为遥不可及”^[8]这种论断可能略显绝对。随着人们对元青花瓷器的关注，注意到一类清十八世纪斗彩牡丹纹梅瓶[11]，为典型的仿元青花牡丹纹梅瓶的产品。整体来看明清仿元代器物的案例还是十分有限的，另一方面由于中间几百年间的文化间断，明、清匠人已难以理解元代瓷器的表达，故而即是仿制也会融入更多的当朝元素，而今人很难将其从其它器中剥离出来。

图16清十八世纪斗彩牡丹纹梅瓶

再回到清雍正斗彩海水异兽纹盘（图14）上看，这里需要注意的是，明代的瓷器上似乎从未出现过有角的马，即龙马的形象。如从康熙罐肩部纹饰的演绎过程来看，似乎元代的麒麟形象直接变为了清代的龙马形象。而极为精美的清雍正斗彩海水异兽纹盘，极有可能就是对类似于元青花麒麟牡丹纹折沿盘（图17）^[1]的仿制。只不过在这样的模仿过程中已经完全消弭了元代瓷器的时代特征，而仅仅在龙马纹饰上保留了元人对于麒麟纹饰的喜爱。当然，以上只是大胆的猜测，尚缺乏有力的证据。无论明清两朝对元青花的概念是否存在着客观的认知，其对元青花的仿制却是不争的事实。

图17 元青花麒麟牡丹纹折沿盘土耳其托普卡比宫藏

讨论与结论

首先，根据清康熙斗彩海水瑞兽纹双鱼耳尊的款识，可以知道《中国古代陶瓷艺术－元明清釉下彩》中收录的，现藏于国家博物馆的青花海水龙纹摩羯鱼耳尊的年代也应为康熙，而非雍正。

其次，尽管在清宫的旧藏品中没有一件元代的青花瓷器^[1]，但是可以推测至少从明万历至康熙期间，在宫廷之中或说在皇权的控制之下，应庋藏有一件元青花摩羯鱼耳大罐。其主体纹饰很可能是不同于目前所有的绘缠枝牡丹纹的传世器，而绘制的是海水龙纹。我们似乎可以想象这样一件器物的壮阔，以及它曾经对明清两代帝王的视觉冲击。

第三，元青花是否存在官窑器的争论由来已久，而问题的关键在于“官窑”和“御窑”的概念混淆^[8]。这里亦不做讨论。明清两朝御窑常常出现官仿官的现象，即以当朝官窑之力仿烧前朝官窑器，对于青花器尤为如此。以此推论，由于万历罐和康熙罐皆为官窑器，故而，在当朝看来，元青花摩羯鱼耳罐也被视为前朝官窑器。而当时宫中究竟视其为元代官窑，还是视其为明初官窑则未可知？想来以元青花独有的艺术成就，应从未有人对其官窑身份产生过怀疑。或可帮助今人理解元青花之官、民窑归属问题。

最后，国内学者普遍认为对元青花器的仿制是20世纪中叶以后的事，然而在明清两朝都存在仿元青花的实例。若再见到元青花的仿制品，切不可一概断为妖怪。

参考文献：

[1] 叶佩兰，元代瓷器[M]，北京：九洲图书出版社，1998年，页10，17，52、53，图2、54、56、57

[2] 北京中汉拍卖2011年11月犹珍9拍卖会Lot257[Z].北京

[3] 香港佳士得二十周年纪念图录—中国瓷器及工艺品精选[Z]，香港佳士得，页48

[4] 汪庆正，中国陶瓷全集·元（下）[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页128、143，图138、153

[5] 耿宝昌，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青花釉里红（上）[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页1，图1

[6] 耿宝昌，中国古代陶瓷艺术-元明清釉下彩[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页382-383,图119

[7] 香港佳士得2004年4月春季拍卖会Lot1000[Z].香港2004年4月26日

[8] 陈燮君,青花的世纪[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P7、062

[9] 陈润民,故宫博物馆藏清代瓷器类选---清顺治康熙朝青花瓷[M],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5年，页502-503，图325

[10] 耿宝昌，故宫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大系—五彩斗彩[M],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2000年，页238，图218

[11] 苏富比.《香港苏富比二十周年》，两木出版社，1993年，第189页，图244

来源：2017-03-23艺狐在线艺狐在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