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李一已经十几二十年了，记得他第一次来看我是在我张自忠路三号旧居的楼上，已经记不起是谁介绍他来的了，只记得那时他还在济宁教书。
　　我以前去过济宁，那是唐代诗人李白、杜甫活动过的地方。济宁离兖州不远，我还特地去兖州东门，想看看杜甫在此送别李白的地方。济宁还有一块范式碑，带穿，形制很古，是一块真正的汉碑，也是历史上著名的范张之交这一典故留下的惟一实物。这一实物，记录了我们民族无比珍重友情的事实。所以，当年李一来看我时，说是从济宁来的，这一连串美好的历史记忆都到我的感情里来了。
　　李一来看我是想让我看看他写的字，提些意见。他告诉我：他喜欢章草、汉隶等等。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因为现今喜欢书法的，大多是喜欢流行书法那一路。特别是在十几二十年前，还一度流行过那种非字非画、亦字亦画的畸形书法。明明是一个字，它却又像是幅画，明明是一个“马”字，他却非要把它写成像一匹马；还有只有书写的人自己认识，别人无法认识的那一类书法。李一喜欢书法，却偏偏不走这时兴的一路，偏偏选择传统书法中最古拙难学的一路，这就使我感到意外。
　　我让他把他的书法拿出来看看，一看之下，更有点出乎意料之外。我看他的章草，不但已初见功。对我说：他不但喜欢章草，而且还喜欢王蘧常先生的章草。这就更为难得了。
　　我告诉他：王蘧常先生是我的老师，我追随王老师四十年。王先生的书法当然是当世一绝，也可以说是当世章草的顶峰。尤其是他的章草，是出名的难认的，因为他用的古字多，很多人都认不了他写的字。而李一却偏偏喜欢他的章草，这或许有缘，也或许是一种心灵的感应。
　　我对他说：章草已不好学，王蘧常先生的章草更不好学。王先生首先是一位大学问家，他精通先秦诸子，精通史学，精通古文字，能识古奇难字，他又是一位大诗人，一位大文章家，然後是一位大书法家。他的章草，既来自《急就章》，亦来自《平复帖》，特别是他还受到近代大学者大诗人沈寐叟沈曾植先生的很深影响，沈寐老是王蘧常的老师，王先生曾得到沈老的亲炙，所以王蘧常先生的学问渊源与书法渊源都与沈寐老分不开。沈寐老是晚清章草的巨擘，其章草的特色，是於古拙中寓灵秀之气。到了王蘧常先生，从古拙一面说，他常常能融古奇难字入章草，所以古则越古，拙则更拙；从灵秀这一面说，王蘧常先生又是当代的大诗人，这种诗人的气质，往往从他的书法中自然溢出，发为书卷气，潇洒而超逸。他的章草，已继沈寐老而更臻。中国书法家精品集003超迈之境。所以我说，学王蘧常先生的章草，不能仅仅从他的章草的点画学起，而先要学他的读书治学，先要做一个学人，然後能做一个书家。
　　记得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李一还在山东时，到北京来看我时谈话的话题。到了九十年代初，他考进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部，我每天都在院里上班，所以见面的机会更多，我也曾多次看过他的学术论文，印象中他的论文史料和分析都较扎实，不是流行的那一套玄妙而空洞的理论。这说明他在学问上也同时在下功夫，後来我又多次看到他的书法，觉得较前更有进境。
　　最近，他拿来一部分近年所作的书法，其中有章草，有楷书。就章草来说，较十多年前自然是前进多了，学习王蘧常先生的某些笔法也更自然成熟了。但王蘧常先生作章草，是从来不择笔的，所以他的章草，细看有两类：一类是用秃笔写的，风格古拙而又清逸；另一类是用较新的笔写的，所以笔画有锋棱，而潇洒流丽，依然别有古逸的韵味。我藏有数十年来王蘧常老师给我的大批书信，其中有一些是用崭新的笔写的，如初发軔的利剑，斩截利落有致；有一部分是用破笔写的，笔致蜷曲如虬龙。王蘧常先生晚年，曾特意为我写十八封信，後来人们称之为“十八帖”，其最後两帖，是他去世前几天写的，完全是用的破笔。有一次，李一来看我，要求看看这“十八帖”的真迹，我也拿给他仔细观摩了。所以学王蘧常先生的章草，还要仔细区分这两类用笔的不同。
　　李一所作的楷书，端庄凝静，能得晋唐人的意境。从我个人的体会来说，远一点的篆隶不说，即从楷书和章草来说，这是密切相关的两种字体，早一点的晋人楷书，还带有章草的笔意，所以用功写好楷书，对写对章草是很要紧的。我看李一的书法路径，一是他重视读书，重视做学问，这从根本上来说是做对了，因为这是艺术的根本，更是书法艺术的根本。二是他重视临摹古人，又重视吸收今人(如学王蘧常先生)。三是他从读书临摹中逐步提高自己的学识修养、艺术修养，从而逐步形成自己的风格。
　　其实，风格决不是做出来的，风格是在长期艺术实践中自己的文化修养、自己的艺术个性的自然呈现。
　　我感到李一正走在一条艺术的漫漫长途上，“返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可见他已登上相当的高度，也可见他的长途登高的路径是对的，没有徘徊歧路。但是再往前看，则“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仍还有很多的路程要走。对於一个有志於艺术追求的人来说，越看到前面广阔的视野，越应激发出他的雄心壮志，越有登高的勇气。
　　我看，李一是已经登上相当高度而仍在勇猛精进的一位勇者，是一位目标非常明确的前进者。 对於一位登山的勇者来说，苍茫群峰中的最高峰是他的立足之点！
　　　　　　　　　　　　　　　　　　　　　　　　　　　　　　　　　　　　　　　　　

作者：冯其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