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滕英，有着和煦的眼神和温暖的笑容，我们和她只是初见，但望着对方的眼睛时，却能看见久别重逢般的真诚和热情，这样的亲近源于滕英平易近人的性格，也得益于于我们一行人就来自滕英的家乡杭州吧。

滕英是个很适合与江南的春绿联系在一起的人，犹如春风拂过三月的西湖，熨帖雅致，却又并不拒人于千里之外。如同她的文字，充满了江南隽秀的情怀，在《宜》一文中，她这样回忆着自己的故乡：“那里有宜人四季的温润，断桥、孤山、空谷回声的清冷；雷锋塔夕照的余晖缭绕，水天一色的墨韵绝唱，人与自然浅淡的合鸣……无论我经历几多时光，无论我现在身处何方，都无法抹去这些记忆，他们时常潜入我的内心，融入我的意识，牵我入梦，他们和新的生活记忆重合、叠置、间隔在一起，编织了心结的平静与悠远，使我的绘画浸润了水色的朴真与清疏，铺陈了墨迹的冲淡与旷达……”故乡和回忆是人类永恒的情感源泉，也是艺术中永远真诚的话题，特别是对故土有着别样依恋的中国人来说，故乡更是伴随一生的灵魂烙印。

出生于春雨绵绵的江南，却落脚于秋风飒爽的北方，为了追寻自己的艺术之梦，身为女性的滕英，却有着一往无前的倔强之美。只身一人离乡背井，不需想象也可知道她必然有过不同寻常的奋斗和感悟。但当如今一切尘埃落定，面对着我们这些家乡的来客时，滕英却并没有过多的抱怨和诉苦，她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笑道：为了适应北方的环境，我这一双手不再如同早年般的纤细白嫩了……

远离家乡带给滕英的触动是巨大的，她却并不沉沦于某种自怨自艾之中，也许是因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也许是因为她现在有夫有女家庭幸福，也许是因为她事业有成……但也许，只是因为她从来就是个坚强勇敢的女人而已。她是感性的，亦是理性的，两者没有隔阂，并终将折射在她的艺术作品之上。她选择从具象走向抽象，从单一走向综合，不仅仅是对技术的追求，更是在表达那些触动灵魂的瞬间。当那些抽象却又敏感的画面摆在我们的面前时，观众仿佛一群初次观看显微镜的孩子，被滕英展现的一组组情感切片而震撼：痛苦的切片是粗粝晦涩的，伤感的切片是淡雅柔软的，思考的切片是明晰尖锐的……画者的情感被解析成细胞一样大小，色彩被幻化成血液，活生生得展现在观者的眼前，直白而不赤裸，浓烈而不喧嚣，抽象而又真实，微观而又宏大，这就是滕英笔下的微观之美。

 

访谈实录：

能谈谈您为何选择离开杭州来到北京吗？

我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从小学到高中生活平静，与人无异。78年我上高中时高考恢复，我以最小年龄，最高分数考入中国美术学院（当时还是浙江美术学院）油画系，当时和许江、杨参军都是一个班的同学。82年以优异的成绩毕业留校当教师，和我一起留校的还有国画系的刘健等几位同学。

80年代的中国经历了一场美术思潮，青年学子们对于当时的文化艺术和美术教育体系中的传统价值观提出质疑，试图从西方现代艺术中寻找新的血液，导致西方各种流派一并涌入国内，中国美院就走在艺术思潮的前沿，而我作为当时的其中一员，也经常跟谷文达等一些浙美先锋人物参与各种创作活动。但其实那时我并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因为我毕竟是从学院派走过来的，一些传统的东西是扎根于我内心深处，不管是四年中接受的教育也好或者是毕业创作也好，都是更倾向于传统的东西，但之后受到的新思潮冲击，导致自己一时间变得很迷茫，经常陷入思考，直到出现了赵无极。

赵无极在85年回国时办了国内唯一一个油画学习班，当时我就觉得他的艺术创作思路很新潮，于是积极地参与到他的油画学习班里，而且在他那儿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可以说在我整个艺术观念形成的过程中，赵无极对我的引导起了很大的作用。

其实我留校之后，各方面条件都不错，而且我也能预估到如果一直呆在美院的话，自己之后的发展可能，一定是稳定的，但我总觉得还不满足，所以85年参加油训班之后就自己想办法从浙美调到了北京。其实当中我也犹豫再三，毕竟浙美是栽培我，但转念一想，自己22岁了还在浙江，眼界上实在过于狭窄，还是得出去看看。而且浙美从学院本身来说挺好的，环境也舒服，但就整个大环境来说，从文化的角度来看，浙江还是相对封闭的，各方面还没像现在一样发展得如此迅速。于是我决定到北京去，也有老师推荐我去央美，但因为当时调度手续比现在复杂，最后首都师范大学要接收我，一开始我还是有点犹豫的，但冲着首师大的热情我最终还是义无反顾了。

从浙美调到首都师范学院之后看到的、学到的、体验到的东西和以前还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北京的文化环境更多元、交流平台更开阔了。我也慢慢地习惯了这边的学术氛围，就是生活上有些不习惯。

 

那现在习惯了吗？

当然，好多了，可能回杭州到有些不适应了。当年刚到北京的时候，你们都没法想象，就像别人说的最常吃的就是土豆和白菜，和江南的精致菜色是完全不一样的，但是自己当初选择来北京是有准备的，生活上艰苦点没什么，我是希望能给自己艺术上带来一些变化。

 

我觉得作为一名女性，放弃已经到手的舒适安逸的生活而选择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再进行奋斗，这是极其需要勇气的，那您有没有对自己的选择后悔过呢？

当遇到一些难处时会有些彷徨，如果留在杭州肯定另外一种生活轨迹，这种想法也是一闪而过。

 

如果让您再选一次，您还是会义无反顾的选择走这条路？

对，大方向是一定不会后悔的，我坚信自己走的这条路是有价值的。当然选择是要有代价的，到北京后，要适应环境的变化，身体状态会不一样的，可以说对自身的适应能力是个考验。

 

前面提到赵无极对您的影响，使您从当时的迷茫中找到了自己欣赏的东西，随着您来到北京这个更大的平台后，您觉得这种地域、环境、文化的变迁和转移对您的艺术风格有影响么？

当然是有关联的，同时也与我自己的内省与思考有关。在许江写我的一篇评论中，就有提到了这一点。我个人以为，在当时从浙江的地域文化和人文环境来看，是更适合国画的发展，而浙美的油画发展力度还不够，底蕴上更缺少一种积累，相比之下，北方土壤似乎更适合油画的发展，这只是当时的想法，事实上从文化的发展角度来讲，艺术到了一定程度，更多的是有关自己内心的呈现了。

赵无极所提出的中国传统文化与油画相结合的理论我觉得是有意义的，因为这是他站在一个国际视角上来反观中国文化和一些地域特色之后所得出的。基于这个理论为思想指导，我觉得有很多东西都是要经过比较之后，通过自己体验所得出的结论才是最真实的。我原来是相对写实的风格，对于造型把握的精准和扎实的绘画功底，一直是我颇为得意的地方。出国看过之后才发现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了。后来绘画样式转作抽象，也是跟当时在德国的思考有关。我现在的观点依然是这样，希望能抽象到底，但是此抽象非彼抽象，我充实了抽象的内涵，现在的抽象，从意义上讲会更宽泛一些，我希望其中涵盖的东西，要更多元、更当代一些。

 

“此抽象非彼抽象”， “此”和“彼”的区别是什么？

在我所经历过的所有东西中，包括在浙美所受的传统教育，到赵无极带给我的启发，再到在国外的所看所学，这么多年来所接触的各个风格流派沉淀后使我现在的艺术风格以及理解方式会更当代一些。什么是当代？这之中所能包含的东西很多，出来的形式也是各异的。我最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像是前段时间所形成的东西会相对抽象，但我觉得好像还不够，希望还能再纯粹一点，至于最后出来的会是什么样，也是我近期在琢磨的。

 

我在您的作品当中也看到了很多综合材料，您为什么会选择在油画中使用这种方式呢？

这是我在追求自己抽象艺术风格的进程中，所作的一些试验，也算是我现在所形成风格中的一部分。我觉得越是抽象的东西，里面就可能包含越丰富的内容。像是我们之前写生，就是完全地复制一个物体，不用附加其他东西，别人就能感觉到它。其实东西方人对抽象的概念还有很多不同，所以我就尝试用综合材料，补充一些东方人更愿意接受的元素。我用抽象的框架与相对具像的一些材料互相组合产生一些新的东西。用材质上的联想帮助观者更好地理解我想表达的东西。

 

那您那么多年的作品想表达的都是同一个大的主题呢，还是每一个阶段想表达的都不尽相同？

其实我觉得许江、殷双喜、韩朝这三人给我写的那三篇文章基本能把我想说的涵盖了。我的内核还是挺东方的，但我所接触到的艺术表现方式是偏向西方，但要说到我想表达的内容应该是跟生命有关系。

我97年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当时想着自己可能回不来了，那种临近生命终结时的感受带给我不一样的人生感悟，这对我后来的艺术定位也起了关键性的作用。我曾经写过一段文字：人不经历过死亡，很多东西都不算得到最终的结果，只能算是在摸索当中。如果体会过生命即将终结的那一刻，那么自然流露出来的东西一定是不一样的。当然我不会用很直接的方式来表现，还是会选用含蓄点的方式，而且表达时也会有所控制。毕竟我是女画家，有些太狂放的艺术表达方式也不适合我。

97年后的作品，我处理的感觉就会显得沉郁一点，感情的表达也不那么乐观。我有一组画共四张，当时有很多人出高价想买，但我始终不愿出售。因为这套作品和我当时的心境特别吻合，是我对于生命再生的一种理解。就像是一个疤痕，愈合之后再重新生长出一种新的可能性。艺术是无法重复的东西，每件作品都是只此一件，无法复制的。当然我之后也画过一批轻松一点、平面一点的画作，当然是相比较那时期阴郁地直观地表现生命的画作来说。无论怎样，我都把每一件作品当做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作品来对待。

 

翻看您的画册，看到作品旁经常会附一些小感悟，这是您当时画画时的感悟还是画完之后再补充的呢？

文字的部分是比较自由的，可能是看书的心得，也有可能是心情记录，也有对画面的解释和描述，最重要的是文字可以和画面相互映衬。

能和我们谈谈之后的创作动向吗？

我自己定位还是比较明确，比较统一的，作为一个艺术家，有些人除了自己专业艺术领域的素养及造诣外，可能还拥有其他方面的能力。如果真要我再去画其他的样式，我的能力其实都还在，但仅仅是作为一种技术，像是有很多的抽屉，我在抽屉里搁了许多东西，需要用到什么了，就抽开拿出来用，之前学的东西我并没有丢弃掉，而是好好地保存了下来。我对于“精英文化”是肯定和赞赏的，不管是学习也好，教学也好都是秉持这个原则。但当一些后现代甚至当代的文化侵入后，我对原先一味肯定的东西肯定想得更多，会有选择地选用和思考，但最终还是会站在“精英文化”的立足点上，去扩展一些思路。就像是形式会多种多样，但是本质的“核”不会变，接受教育这么多年，你所欣赏的、所崇尚的东西，不会因为一些暂时性地社会效益前去改变，这也是一种价值观的体现。

 

也就是说您很在意一些东西的“品质”。

对。包括我去看朋友的展览开幕，觉得好，就会评价说：这是一个很有“质感”的展览。我将有文化“质感”当做较高的追求目标。我会更多地要求一些东西，不是故意要自我标榜层次的高低而是现实中确实存在着一些差异。特别是当今这个社会，展览泛滥，但是大部分都是没法看的，一些粗制滥造的展会拉低你的审美。

我一直都坚持这个理念：宁可少画，也要多读书，做出来的东西一定要有“品质”。这个世界任何东西都在泛滥，包括艺术创作，什么都是艺术吗？别人可能有自己的判断，但是你也要有自己的坚持，否则艺术就不再是艺术了，这个责任是需要所有艺术家共同来承担的。

 

对艺术是追求品质，那么生活上呢，是否也有坚持的东西？

我觉得宁缺毋滥吧。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更倾向于那些少而精的东西。包括我的画，我也希望带给人一种有内涵、有底蕴的感觉。

 

可能在年轻一辈中，有很多都将抽象理解为一种宣泄情绪的东西，普罗大众也会认为只要是看不懂的都能归为抽象，虽然作为情绪发泄的乱涂乱抹和经过艺术家锤炼过后具有思想高度的画作肯定是完全不一样的，但可能在别人眼中看来并无二致。那什么是抽象？

是的，现在中国的抽象概念有点混乱。抽象概念以前是西方精英艺术中很重要的标志。极简、简约的概念都可以和抽象挂钩，这是我对抽象的理解。同时，其实中国传统艺术中很多东西都是抽象的，像是水墨，而那些很具象的东西都是从欧洲起源的，它们更讲究一些科学的分析。我虽然学的是油画，但内核是东方的，所以如何将两者融合在一起也是我们要去努力研究的东西。我不可能只是追寻一个方式就完了，最后肯定要走到内心去。

 

您身上存在着两种力量。一方面是创新和大胆，或者说是独立于众人的一种状态，这从您的经历或者您选择的艺术表达方式可以看出，另一方面您所追求的艺术内涵是内敛极简，似乎又是比较质朴的。那该如何去理解您身上这种矛盾的地方呢？

确实如你所说的。人其实很多时候都是矛盾的，我们一直在追求完美，但总充满遗憾。我在为个展所写的序：《宜》里也写到了杭州人的特质。我觉得杭州人其实欲望挺少的，很容易满足。但对于我们接受过教育的人来说，当身体呈现一种慵懒状态的时候，内心总有一份紧迫感，提醒自己这样是不对的，是不够的。年轻的时候无法放任自己轻松享受，所以要不断地用知识充实自己，不断地往外走，不断地去寻找新的东西。我在《中国油画》上写过这样一些文字：到了这个年纪，找来找去，其实还是找回自己。这里的“自己”和之前提到过的经历过生死一线时的自己又不一样了，因为很多东西都是呈螺旋形上升的。

 

心无旁骛、自我判断、自我寻找。现在很多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待在身边，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然后结婚生子过安逸的生活。那么您对于自己子女的教育方式是什么呢？

我有一个女儿，我觉得还是让她出去走走，很多东西是有了比较之后才能知道的。可能有时候会很辛苦很累，甚至会后悔，但你怎么知道对于你的将来来说，这些是应该还是不应该呢？无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都得自己去体验生活然后判断该怎么做，而不是等别人告诉你。所以一定要走出去，得自己去寻找，然后才能回得来，否则就无从谈及“找到自己”一说。没有了生活的体验，生命会缺少某些维度。

 

现在这个社会给女性的压力是很大的，但在这重大压力下的感悟反而更多一些，收获得也更多。

对，主要还是一个自我充实的问题，跟外界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

 

那您有没有考虑过，等到退休再回故乡杭州生活呢？

很多老同学都建议我在杭州买套房，没事画点画，喝喝茶，和他们叙叙旧，这些都有在考虑的。但现阶段的话，可能还是在北京，因为呆了这么多年了，都成第二故乡了，现在回杭州，反倒有些不习惯了。现在还好，世界没有以前那么“大”了，到处都能遇到“同乡”。

 

请您最后给我们年轻人一些建议吧。

就是心态一定要平和，很多时候并没那么多东西让你去折腾。因为我们力量有限，不可能去改变世界，但也并非一味消沉，认为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我们力所能及的就是在一些层面上把自己修炼好，这才是最重要的。

作者：艺术家自助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