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力钧访问伊大三天多，我象我保证过那样全天候陪同，就差睡觉没在一起。方力钧有没有睡觉我不知道，只知道国内挂念他的人很多，每天晚上短信不断，估计想睡觉也没有时间。印象最深的是，每次开车送他回旅馆，他都会站在旅馆门口，意定气闲，戴着他一看就很滑稽的遮不住光头的西瓜皮一样的小皮帽，目送我开车离开，再走进旅馆大堂。这么一个很小的动作，显出方力钧的知礼、谦逊、注意细节、心思缜密。

　　我的一个朋友曾经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人，the pretender and the contender, 沐猴而冠者和真正成功者。真正成功者，不一定很有钱，或很好看，或很有才，或有让人称羡的职位，而是知道自己的位置，不卑不亢，从容自然，镇定安详，谦逊有礼。这样的人，哪怕一时不顺，都不容人小觑。而沐猴而冠者，官做得再大，钱挣得再多，心里都不踏实，镇日里逡巡不定，焦躁不安，只好靠吹牛拍马、媚上欺下、贪污腐化来暂时维持一种虚假的安全感。猴子的朋友，如方力钧、张晓刚这样的艺术家，虹影、余华、叶兆言、苏童这样的作家，万兄、王兄、苏兄这样的兄弟及各家姐妹，都是真正的成功者，从来都是从容自信，体贴有礼。

　　方力钧的有礼背后是自信和骄傲。虽然不多话，可是他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看法， 鲜明地表达自己的意见，有时候鲜明到抬杠的地步，可是他又不会瞎抬杠到让对方下不来台，每每适可而止。这在他演讲的时候最明显。3月12号，星期四晚上，在我们大学艺术博物馆的演讲，座无虚席，还有很多人来晚了几分钟，就不让进了。去年晓刚兄来也是如此。可见中国当代艺术在美国的影响是多么深广。方力钧不用讲稿，看着幻灯图片，对自己的创作历程侃侃而谈，我给他做现场翻译。从上大学时的习作到圆明园画家村，从“玩世现实主义”到捉弄观众的看作品的眼力，从黑白到彩色，从水到天空，从北京到大理，从泼皮形象到光屁股婴儿，从超大尺幅到散点透视，都涉及到了。在演讲中，方力钧的有礼和谦逊表现在他不断强调自己某一方面的不足——对色彩的把握、对水的特性的了解等等，并不断指出自己怎样在作品中用笨拙但是有效的办法来一步步掌握色彩或是水。比如说，他说他最早的光头泼皮画是黑白的，后来觉得对颜色的把握比较有信心了，才画出彩色的泼皮。就是彩色的，也实际上是单色调的：方力钧说，他是把单色一片片拼凑起来。不管是不是方力钧真的出于对颜色的逐渐的控制，他这种单色拼凑有意想不到的惊人的效果。就看这一幅光头画：光头在一片纯净的红色中，是太阳光照射的结果，而对于太阳的理解是方力钧这一代人对儿时所受教育的回忆，所以光头就有了政治化的意味，却又让人联想起婴儿初生时头皮的柔软和透明;政治和纯真，洗脑和过滤，互相印证，前者给作品深度，后者给作品美感。方力钧的自信就在于，他自己清清楚楚知道自己的艺术理念。

　　方力均的玩世现实主义常让人联想到王朔的痞子文学，但是两者有一个根本性的不同：王朔的文学语言是油嘴滑舌、充满调侃的，而方力均的色彩语言是单一的、纯真的。两者的背景相似：都是后革命时代对革命时代的记忆，不过王朔有特权观念(身份上的特权和北京方言的语言特权)作祟，所以他的人物充满了自虐虐人、既自卑又自大的情结;而方力均的有礼和谦恭藏在油滑不羁的背后，所以他的画作永远有一种童真。

　　童真在方力均的近期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他对于自己作品的变化自有一套说法。在3月14号星期五的当代艺术讨论会上，方力均作主题发言，主要讲近期的作品。随着他画室条件的改善，他的画的尺幅也越来越大，而画上的形象则越来越多，相对地每一个形象的尺寸就比以前小了。这段时间方力均画的最多的是两个形象：婴儿和飞虫。他自己的解释是，这些画是表现他的一个感触：当代中国人的欲望越来越强，越来越多，只有每天24小时拼命去实现自己的欲望，可是自身的条件与想要达成的目标之间距离太大，所以就像那些飞虫一样，疯狂地、无头无脑地、营营碌碌地向前冲，可能最后不过是飞蛾扑火，而婴儿暗指的是生命的短暂。话这么说是不错，我也的确强烈地感觉到这些画中的讽世意味。不过，讽世是不足以形容方力均这批作品的感人力量的。那样的蓝天、孩子的表情的生动和天真烂漫、飞虫和各种鸟儿的形象逼真，加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或许，如朱天文在《巫言》中引卡尔维诺的话来说，了不起的作品—文学作品和画作—都有一种简单而伟大的东西。这种简单而伟大的东西对禅宗来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顿悟。而我们当代人，装备了福柯、弗洛伊德、拉康等人的思想武器，是可以解释这种简单而伟大的东西的：画家或作家在把自己的直觉的理念、对社会现象的观察、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变成作品的时候，会不知不觉地把自己的人格的一切带进作品中去，而这种人格常常偷偷透露出与作品的理念相反的东西。批评消费社会的欲望的无限膨胀，难道就没有自己欲望的悄悄的惊喜吗?对于生命短暂的表现，难道就没有对现世享乐的隐蔽的满足感吗?孩子一样的纯真与惊喜，市面越复杂，反而就越不能掩藏。光线的单纯的亮丽，正因了七色光谱的折射而难能可贵，也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洋人实在不能明白中国当代社会的这样的丰富和复杂，这样丑陋却又美丽无比，这样充满疲惫地挣扎却又充满生机。所以他们在会上问方力均的问题都是很简单很无知的问题，可是他们又以一种愚笨的纯真感觉到方力均作品中的美感和感动人心的简单而伟大的东西。

　　出处：徐刚博客

作者：徐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