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同其它的艺术形式有着明显的差别，它是可视的，但因此认为谈绘画的造型问题会容易些，其实就错了。

　　——也许它更为复杂，明摆在那里的一个形象，大家竟是有着不同的解释，终究什么在起作用?除去使人眼花缭乱的效果，笔触、色彩等，还有没有更为本质一点的东西呢?我也听过这样说法：哦，这幅画不好，但技术不错!对此我很是不解，超出作品内容之外还有什么可以独立欣赏的吗?我们要谈的造型，可能不属于技术一类的问题。它不是可重复、可操作，以熟练取胜的东西。它依赖的是观察，而且，创作每一件作品遇到的情况一定不一样。这是充满好奇、充满未知，事先没法预定的一种结果。我认为在绘画中，没有比造型更使人难以捉摸了。

　　可以这样的想一下，即使是一个花瓶，它的色釉很好，仅仅是造型上差了一点，我们也会感到很不舒服，甚至觉得不可容忍。因为这种意思的指向是品格和气质。除去工艺的研究和制造者，别人不会把釉彩看得重要。所以这样，是我们觉得釉色是敷在表面的东西，而承载它的骨架才是根本。我们说某些人家和厅堂里挂的字画，都是空有笔墨的“行活”，那些作品所差的正在这里。将丰富的思想活动视为技术，这是中国画流行的通病。

　　绘画的造型，这是纯粹专业的说法，因为它与我们眼睛看到的不一样。对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关注的是客观的形象如何成为了绘画的作品。在这一过程中，画家的表达需要有专业方面的知识。很明显，留在画面上，我们见到的是思考的痕迹，所谓思考就不会存在一条路，变化显示了趣味，显示了追求，由此构成了绘画的造型特征。

　　难以理解的是，欣赏者面对着画面的创造却要依据自然存在的实物去评论，去审视。这是两种不同的形象，讨论其似与不似，必定需要理性的介入，因此，有人就认定绘画是从概念入手的。这样，绘画的意义——我们研究、认识生活的方式变得没有了意义。令人担忧的还在于，这种看法忽略了绘画的过程。我们见到一些作品，在最初的创作阶段是不需要绘画的：他们只是把现成的图片输入电脑，再放大输出，好像画家的本事与装修师傅一样，就是在墙壁上涂涂抹抹。以画家的角度谈这个问题，我们说，如果对绘画的过程失去了兴趣，将绘画的难度绕开，还有意思吗?我们不能认为绘画的最初阶段就是“起稿”，最初阶段对于绘画的造型而言至关重要。这还不是盖房子的地基和房梁的架构，它是一种认识最初的选择，实际上也是最终的结果，它有目的在。

　　绘画中的造型不是“像对象”就了事，它需要加工、概括和提炼。这样说来，“像”就是千差万别了。我们看重了绘画的过程，正是想使作品表现得丰富一点。我可以进一步解释一下，把这个问题说得实一些，那就是使画不像画。面对作品，大家看到的不是绘画的形象，而是境界、格调和思想。就像文字，我们为了说话使用了文字，无论文字的本身有多少讲究，最终还是用来说事情的。那些讲究，我们说美感吧，不是使用者在后来给予的吗?我想，这样理解绘画，也许就合理了。

　　现在，我们涉及了美感。我坚持认为美感是具体的，它有内容，不是观念。绘画语言的建立是源于作者的感受，其实质是一种真实。也就是说，反映在作品里的东西，只有具体才可以有所担当，我们说造型准确正是这个意思。

　　这里还可以多说几句。我们见到，中国画家有许多人认为造型只是形象的轮廓，在画人物的时候，简单地勾几笔外形，然后便是用毛笔描画了，似乎笔墨的效果可以替代一切，这种想当然的事情使得中国画变得苍白了。——笔墨可以独立存在?那是怎样一种状态呢?绘画毕竟不是书法，即使书法，那些抽象的笔划，也只有组织在一起才有意义。李叔同在谈自己的书法时说“朽人于写字时，皆依西洋图案之原则，竭力配制调合全纸面之形状;……”而叶圣陶的评论是：“就全幅看，好比一位温良谦恭的君子人，不亢不卑，和颜悦色，在那里从容论道。就一个字看，疏处不嫌其疏，密处不嫌其密，只觉得每一笔都落在最适当的位置上，不容移动一丝一毫。再就一笔一画看，无不使人起充实之感，立体之感。”这“全幅看”，便是结构的意义。在造型上，从他们的谈论中我们还感到，字的那些笔划，可以是随情移动的。这就使我们知道了单纯的力量，也许只是一点点的变化，在整体上就产生了风格，产生了不同的内容。好像音乐家，没有谁觉得七个音符不够使用的。究其原因，在于音乐不是摹仿，自然界的声音进入了音乐，它的面貌必须得改变，这种改变，使得音乐越出了自然而有了生命。

　　我们说绘画的造型整，它的完美是内容的要求——这是一种感觉。一个一个的形象，也可以说笔墨，和谐地组织在一起，构成了不同的组合，在视觉上产生了形象，它们以自己的面貌呈现在我们眼前，使我们受到了刺激。这时候，原来的事实淡出了画面——比如我们是在欣赏一幅肖像，画家画的是谁，不会有人去做太多的关心。所有的感受只因为它是一个人，甚至我们感到那是自己，就是这样，我们见到了艺术的感染力。

　　通过这样的分析，我们感受到了艺术家行走的步履，除了辛苦和劳作，好像没有别的，这同世俗的看法可能不大一样。有人总以为天才是先天的存在，后来的只是等待机会获取利益。实际上，画家如果不重视创作过程的行为，这是后天的学习，个人体验的那一块实体就是被抽空了，取而代之的必将是概念和浮泛的常识。我们说绘画过程既是态度也是方法，绘画上的思考就是把见到的东西归纳为一些形象，再用这些形象去判断。这样的方式带着浓厚的个人色彩，但是因为有比较，在工作的同时，画家也获得了感悟，这种收获不是主观的，它使人的内心丰富起来。近些年听到些传闻，说文物贩子们常用赝品去砸专家的眼。他们看准的就是那些养在深院里读书的专家，他们没有摸、爬、滚、打的实战，文物贩子欺负他们的就是这一点。有一些体验不好吗?不过那是需要时间和精力，来得不容易。

　　绘画的造型，是可以放得开一点来谈的，不一定用写实、抽象那类语言，也没有绝对的是非观念。——它只是感觉，只是认识，只是赋予了我们新眼光。它可以显露在外，又不是露出的那点东西。有了这样的一种印象，我们还知道，它不是时尚，它不是庸俗，它的纯正在于与内容一道，都是为了表达事情和说理的。

作者：赵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