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检查教学的那个清晨，突然我醒来：八年了……莫名其妙，先是冒出这么句话。过后一想，也确实，在一切都顺着潮流行事的今天，能有一个想法，能不受外界的干扰，能坚持几年就算不易了吧。

　　——八年，是中国人物画工作室创办至今的时间，现在呢，我感到竟像似一天!以研究生三年制毕业，已满五届了。在一届一届的学生中，我们所研究的问题，所做的事情，几乎没有变化。从早到晚，我回想着，也就是写生——这是教学的中心,其内容是面对对象,你要说什么和怎么说——表达感受，涉及问题非常复杂。这就不像字面那么好懂了。通过写生这种方式，我们想训练的不仅是作为画家的能力，而是使作品能达到一种境界。

　　有过绘画经验的人都知道，真的能坐下来，总觉得绘画有意思——就像我们读书，能读进去——我是说，读一部文学作品，而不是那种消遣解闷、寻找刺激的读物，你想一下，其实很难。

　　我们的工作室能保持这样一种氛围;即使快下课了，或者临近放假，你提前15分钟去教室看看，我敢说，还有人在画画——这就足以使人欣慰了吧。

　　现在学校招生的规模扩大了，可是，看看报考的专业你就清楚。实用类的，有效益的，毕业后好找工作的专业人头簇拥，家长和学生的劲儿都往那里使。当然，这无可厚非，我说的是另一类问题：我们需要怎样的生活呢?怎样的为自己找一份“真正”的工作呢?

　　人们常用“如水就形”来形容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如果真是那样，也就无需我们讨论什么了。因为人总要坚持，坚持一种——还说精神吧——一种形而上、一种抽象的非现实利益的追求。我们说，大学里知识分子成堆，不知你想过没有，那堆人是以治学、研究学术为目的，因此才被称为社会良心的。问题是，这堆人都没有了坚持——没有了独立思考，岂不就“江河日下”了吗?

　　还是说美术这一行吧。我们可以去看看画展，去逛逛书店和图批市场，我的印象就是“行活儿”太多，绘画成了表演手艺。问题的根源很复杂，但是，也不能不说，我们的教育有一些问题，我们学习中国画的方式有一些问题。在教学中，我们知道，有时候光言责任看起来像是大话，不如明确一种思路，建设一种环境，首先使大家能“走近”，有了共同的想法和追求，话才能说到一起。

　　为什么我认为写生重要呢?

　　在我的想法里，有很多不太乐观的情绪。我不相信人类比其他生灵更高明;也不相信自然界的事情我们都可以清楚得了。因此，我有了一种态度：把自己放下，尊重客观对象，认真地去领会自然本身的意义，也就是强调个人体验。这样我常常获得“感动”。实际上，所有的事情，我们说现实也罢，说理想也罢，无论怎样，都要落实到具体的行为之中。生活的内容需要有些方式来填充它，否则将空洞而可怕。

　　我把艺术看得很重，人的这种精神方面的需求我认为也是本能。有时候我会这么想，绘画可以算作天生具有的能力。没有听到母亲对婴孩的赞颂吗?最早的惊喜往往是：它能画画了。问题是终究他要懂事的——随着成熟，随着他的分析能力、理解力和思维能力的提高，渐渐的摆脱了对于本性的依赖。到这里，我就不知道怎样的说下去了。人们心存征服者的念头，没有了敬畏之心，在不尽的欲望里，怀着一腔激情。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尽管谁都看得出。如今呢，我的怀疑仍然是与日俱增，我觉得人越来越不像人——像一架机器，像人造的一种什么“物”了。按照一般的说法，绘画是一种直接的表达感受的方式，其实就是依靠自己的观察。可是，我们却放弃了这种直接，以自己的聪明，从样式、从概念、从表现这些知识入手。比如画一朵牡丹，作为对象，牡丹的存在是不重要的，因为画家心里早已有“谱”，就是按照掌握的方法和手段做一遍，像在木匠铺里干活。绘画过程，你知道了吧，并没有观察和体验，一切结论都是所知的，或者说是预先的设计，那么，这会给我们带来什么呢?我想激情就会大为减退，没有探索精神和求知欲，就是通常所说的消费，消费肌体和尊严。

　　不妨这样看，艺术是我们获取的一份工作，所有的事情，只是投身于它的时候，才显示出它的意义——当然，这是在虚构的世界里思考。虽然我们无法和艺术作品中的形象融为一体，却是得到了它的观照：有人没有为俄狄浦斯的命运而感到可怕吗?

　　实际上，对于叙事文学任何人都有阅读的兴趣。绘画所表现的瞬间，可以理解为是生活流程的截面，许多内容隐藏其中，因此作品显得深不可测。以绘画讲，我想强调写生，目的是有一个对象，我们的情感不是飘忽不定的东西，只有遭遇了具体的事情——某种形象，某种情景，感受才得以发挥。不知我是否说得清楚，关于写生，我总以为是清晰明了的内容。但是，直到最近，我去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有人还对此大惑不解;怎么还谈写生?这是“西学东进”的结果，把中国画搞得一团糟了。这类话语说了一个世纪，怎么样呢?我们都在其中，都在吃着面包，却讨论该吃不该吃的问题。事实是，我们并没有因为吃面包而生出了黄头发，现在倒是满街人把头发都染成了黄色。我想原因不是吃的东西，而是趣味上的一种追求。写生就是写生，它仅仅作为绘画的方式，画得不好是得不到要领。但就效果而言，一个艺术家有一个艺术家的表现特色，即使面对同一个模特，不用担心，画面也不会是整齐划一的东西。这里似乎应该多说一句：在绘画的时候，画家保持什么样的心态这一点非常重要。我们经常听说，艺术家担负着改善和教育人的责任，其实那是作为人的一种美德，并不仅仅属于艺术家。他们不是特殊的人群，有许多事情证明，艺术家身上人性的弱点依然十分明显。我确信的是他们学会了一种方式，比如卡夫卡，他懂得写作，他要通过写作把自己赎回来。在他的作品里，他制造了一个法庭，用来审问自己，我们可以想象，卡夫卡一个人面对自己的裁决，是什么样的状态呢?所有隐秘和不隐秘的事情都暴露在作品中——因为审问过程总要介入良知，这就显示了写作的价值。艺术所具有的力量，是社会的，人类的。这样，我们读到的时候，会感到庄严无比而情真意切。

　　针对自己——我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理由。不过你就知道，谈艺术创作，我的认识不是消遣如在娱乐场的所为了。我把自然、把客观放在首位，我认为感受是独一无二的，因此对它的兴趣也无与伦比。有幸我懂得它，并且深深地爱上了——像一本书，捧在手里始终舍不得放下。

　　末了，回到正题。这篇文字是要作为前言的。我想谁都看得出我是多么的不安：此时此刻都不知说什么了。工作室的教学是一个整体，教师有李征、李岩和其他几位。应该说大家都尽了力，否则不会支撑到今天。也因为是一个整体，就没有必要去评价每个人做了什么的。

　　总而言之，学生们才是这本画册的主角。他们画每一幅画，我注意到，都非常努力，这是我颇为得意的地方。另外，那句话，“教学相长”，从他们身上，我学到不少东西，——这也是我至今没有厌倦，没有放弃的原由。同时我确信，他们真的把这段学习看得很珍贵，每年都有毕业生离开，那个时候，我们都是互相看着，握着手，也是不知说什么为好。一想到这些，说实话，我的眼睛总是湿的……

　　哦，现在我看见又兴起了一种讨论，教育作为资源和产品，涉及了买方和卖方的问题，这倒使我担忧，因为对此我竟一点也没有热情。

　　我回想着我们的经历，咀嚼再三，主要情感还是感激。因为在我们的生活里，学习还是愉快的，我总想在自然中获取新的感觉。尽管工作了多年，学习仍然给我带来好的东西。抛开了这一点，甚至我认为，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作者：赵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