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稻草走进城市

　　姑娘啊，两眼迷茫

　　——这不是真实，可我相信，很早以前就相信了。

　　我把这句话——一句诗，告诉朋友，他笑了，那是在电话里。隔着听筒,我察觉他的笑声还含有别的意思，那是他对这句诗的态度：不仅表达得粗糙，重要的还是生硬。我不以为然，继续跟他说，说我的理解。后来呢，是过了一天，他竟鼓励我：为什么不把说的内容写下去?这回，我倒胆怯了。没了开始那股劲。因为我已经知道，这是很个人的感受，是自己为自己编织的“结”，在我同他说的时候，其实没有清楚我做了什么。但我知道，现在能说的，只有这一点还可靠。

　　最近，别人都在说，我的画和从前的作品有些变化，而我一直躲着这个问题。我只想让大家看画，看我的作品，不过还做得不彻底。不然就没有现在写的这篇东西了。所谓变化，那就是，不断想出新鲜方式，我一直觉得这对于创作是有害的。比如我们看到一条狗的死去，不会自然说出“可怜的……”，而在考虑尸体倒下的姿势。这是性质不同的工作，放在艺术上，我想是无聊的一种努力。

　　要是让我说出生活的感受，只有感谢了。这在我经历许多事情之后更觉得应该如此。现在我写下这个词句，是庄重的，其中包含我的真诚之心。尽管我常常对现实发泄不满，甚至愤怒，但是过后，我意识到,那些内容像另一种器官，构成了我，除此之外，我是一无所知的。我没有别的习惯，我不懂得舞厅和网吧同样是可以消耗时间的去处，这是多年以来我养成的爱好。但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始的，应该与我懂得绘画的时间一样长。这也许不值得查证。就像有人可以跳舞，可以弹钢琴，有人可以莳弄庄稼一样。我只是知道，这就足够了。

　　绘画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情，甚至可以变成一种条件反射，不论什么时候，在早晨或是傍晚，突然地它就出现了——不要以为只有手拿着笔——即使什么也没有，没有工具和材料，当然也是没有人群观看，我们依然还是工作着。这同人们见到的那些工作不一样，是为了自己吧。由于我们拥有这样的思维，才可以对绘画产生兴趣，产生一种自己无法节制的狂热。

　　我无法谈及的是，绘画使我们生活充满乐趣。我的确这样做了，但我从作品中没有得到过那种感觉。这像我们回忆往事，面对爱情——这是美好的东西吧，一章翻过，都是欢乐吗?但是，我们都要把它收藏的，无论经过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只有庸俗无为的人，才会把生活想得浪漫多采，但是，谁都不愿阻止这类故事，都愿意让它尽情地发展下去。我们的作品，在心灵上留下痕迹的正是现实中被掩饰的那部分内容。我在想，没有了这些，我们的生活——说历史也好，该是多么的苍白和没有生气呢。

　　我现在表现的，大家看到与以前作品的不同，大概就是直接画了别人不愿提起的使人伤心年月的生活。我说过，当时，我对自己的作品要表达什么并不知晓，只是凭兴趣，或者是，我发现该做了。在最初的时候，就是这么回事。

　　现在，你们已经看出，我的作品里嵌入了一些思想，问题在于，这里是我的态度强加于作品，还是作品——那些形象本身就具有着丰富的内容呢?每次想到这里我就有一种惶恐之感，我总是回答不出这些看似我应该看清楚的问题。由于没有预先的构思，我不知道这些作品要怎样进行下去。我只记得，我的身边总是堆着一些改变了颜色的图片资料，那是几十年一直伴随我的东西。我有过几次搬家的经历，可它们却不曾丢掉。也许是冥冥中有一些精灵，在告诉我，在佑护。现在谁都觉得这是十分珍贵的东西——没有它们，我今天的作品无法得以完成。

　　哦，应该告诉大家，我偏爱带有形象的图片，即使看着不怎么上眼的报纸上的新闻稿，也总想把它保留下来。想象不是漫无边际，一定要落实到某件事情之中，落实到具体形象之上，才可以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绘画的魅力全在于此。在那个阶段，我习惯与那些素材独处吗?其实不是。相反，我总愿把它们带到现实来，我觉得这样工作会有意思的。我不停地用过去的生活——我们的经历挑剔今天——几乎每走一步都这么想。

　　事态的变故，人的身体和灵魂不断地受着侵犯，我体会到任何时候可能都是这样。想到这个事实往往会使人害怕的。但是没有关系，绝望可能永远离现实很远。一只鸟飞过，一滴雨掉在胳膊上，夕阳透过树叶的光……自然的，微不足道的现象，常常在一些特殊的时候，在孤独中，在无奈中光顾我们，给我们以力量——唤起内心的欲望——哪怕行将就灭的一星之火，完全可能重新被燃起。这是本能，我以为是的，人类赖以它才生生不息。

　　我从未对任何人这样谈过，是因为我的想法——作品的题材、内容和从前表达的意境不同。我仔细想过，其中的差异不是追求的结果，一定不是。而是生活现实的变化，也就是属于今天的故事了。以绘画的动机讲，我确实找不出更好的理由，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完成这些画面，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去做。

　　那么，作品存在了，它让我有了这么多话要说。一切都是在绘画之后，我突然感到，这就算是收获吧，为此，我牢牢地记住了它，记住了绘画伴随我走过的那些日子。

　　好像玩笑似的，绘画的过程，我都想到了什么，现在已经记不起了许多，如果要说为作品起题目，倒是觉得很有印象。开始的时候，一般说是有了想法的，可是随着画面的发展，所要表达的东西，往往就散漫开来。其实，一副画的题目是很难把握住内容的。我们觉得它重要，是因为在看画的时候都想明白点什么。名字很容易地把观者引向画面中心，就像商场的导购员。他说的我们可以不在意，作用总还是有的。

　　《劳动的日子》现在看起来还好，名字简单也容易记。谁都懂得劳动，社会赋予劳动的意义从各个方面我们知道了不少，而我要表达的不在这个层面。我所想的是人的本能，近些年我总是糟糕地思考着。我的疑惑来源于年龄，也许是这样吧——甚至来源于某一次葬礼：一个尸体消失了，好象人的追求，一生在那个时候体现得最明显。我们愿意看的，是人的“活动”，这样就是“生”，就皆大欢喜。我们理解蚂蚁为了什么而忙碌吗?以我现在的眼光，蚂蚁与人是一样的，劳动仅仅体现本能。我们没有把劳动看成是为了生存的工作，是的，我们认为那是说明人活着的状态——这样情况就变得更好了：没有了抱怨，没有了苦和累的感受。在人所具有的行为中，不是什么都有意义可言。

　　这种认识在我身边不断扩大，我又感到于生活之中，我们像是欣赏一处风景了。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创造，我看到了土地，那是唯一的基础吧，没有土地，眼前建立的关系是不能存在的。也许因为如此，在我递交“水墨本色”的那次展览里，开始为这些作品写的名字就是《有我的风景》，后来还是改了——我觉得有点拗口，而且还不好理解。

　　现在我做的，不过是一件多余又不得不做的事情——这并不妨碍我的创作。我们知道，使画家着迷的是形象，比如一张脸的魅力，是不知不觉中的吸引，以情动人，你可以想着，说出来的那部分意思，总是很少。

　　我也认为，我的那些画面上多了一些不确实的、若即若离的感觉：没有具体的描述，人们只是劳动，专心做事，人物之间的关系也显得疏远，就是这样——我一定觉得这样更好了——我想通过画面表达一种抽象：那些人物，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恍如隔世，身处一片虚空……那就是一本书，与任何解读相反，需要我们走进去，像他们一样——其实，我们已经在其中了。

　　《年轻时候》顺着《劳动的日子》的路子走下去了。我想交代一下背景，关于“知识青年”，今天的年轻人听起来那段生活，更多的像故事，可我们是用身体去感受狂热，是的，就是这样。当它作为一种内容成为经历，成为了属于我们的特殊之处，那么，我们怎样对待它们呢?我以为——也是我个人的心态——多数情况之下感到的是幸福。我们有理由抱怨吗?还有，人们都明白，不过我现在说起来倒是像老人了，就是：年轻真好。

　　到了这篇体会写完的时候，自然地我又想起开头的两句诗：——我好像也抱着那捆草——粮食已被割去，仅仅是草了，可能属于我的只是草了。我的希望——我还是希望着，希望这捆草能有用处，我相信的。

作者：赵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