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时也不是我的亲身经历。只是人们沸沸扬扬传颂“乌兰牧骑”时，我感到，多么好听的名字哟，顿时就坠入其中。我向往草原近乎于天堂的生活——其中多半是揣测：正是孩子年龄，幻想总是大于现实的。

　　我想象着：绿色的草地像毯子一样无边无际;洁白的羊群和天上的云朵连成一起;骏马奔腾还有喝不完的牛奶……然后呢?就是乌兰牧骑的队员了。我觉得，乌兰牧骑演出队里没有男的——只有她们——个个像仙女一样，飘飘洒洒，整天翩翩起舞……我还想象，她们背着图书箱子，走到哪里，就给那里的孩子送去书籍……就是这样，一切都非常美好。这种印象一直在我心底存着。

　　许多年以后，我和A去了草原。

　　那是黄昏时刻，呼伦贝尔草原染上一片橙色——本来也是秋天，草原经过了夏天的繁荣，已经褪去了绿色，阳光一照，视野中的一切就呈现出幻境里的颜色——啊，一种圣洁的，庄严的、纯粹的美。当自然以本身的力量展现崇高，我以为人的语言就无法形容了。那么A呢?至今我想起来眼睛还是湿的——她率然脱掉全部装束，赤裸裸地暴露在草原上!我记不得她做了些什么动作，说了些什么，只觉得她的身体是幸福的……还觉得，那时，世界是没有声音的。

　　这是我第二次到草原。

　　第一次呢，感觉全然不同，同行的是Z。也是黄昏时分，在西乌旗的一个旅店，接待员虽不是老者，行动颤微微比较迟缓。他打开房门，扭亮灯泡，也是神了——在15瓦的灯光下，我稍稍低头就看见被褥上有东西在蠕动。这在今天是我绝对做不到，连写字看报纸都要带着花镜了。想象一下，我是如何怀念年轻时的敏感。但是，也有抱怨，毫不珍惜生活给予我们的机会，后来的事情证明着我现在的想法。在牧区住了几宿，天飘起了毛毛雪花，苏木的大嫂说：这雪一下，就要来年春天通车了。我们有些紧张，赶快找车，顶着雪——也不算是雪吧——草原上的雪我们没有真正领略就离开了那里。如果坚持一下，即使被大雪封在牧区，即使呆上一冬，那该有多好哇。

　　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对草原并没有深刻的了解，连一般的认识也达不到。那么，我的作品里有许多竟是草原题材，最近的就是“怀念乌兰牧骑”。我表现的是自己并不熟悉的生活，在我的“草原”里，究竟要说什么，开始的时候，我并不清楚，只有些朦朦胧胧的感觉。因此我想，是出于兴趣，幻想占有很大成分。如果我们把幻想也看作生活——后来，我的确这样认为，它就不是无依无靠的东西了。当幻想在某个地方一经着陆——比如绘画，它可能是蒙古人的一身皮袍，可能是饱经风寒的一副容颜，可能是昏睡着的一只病狗……总之，它一定是具体的形象。

　　我对自己的问题并没有找到答案。但有时也可以这样去理解：事情总是简单的。只要回想一下最初我对草原的好奇心，是可以省去了分析的麻烦。那时我还不到成年，脑袋里充满了想想象力。那么，从陌生的草原，几乎是天一样远的地方传来的消息——乌兰牧骑仙女——会是怎样使我激动!我想我是把事情理想化了，并且掺入了许多民间情怀。那种感觉，现在看来确实美好，但也不难发现其中的问题：过分浪漫对待生活容易使自己堕入乐观的陷阱。因此，我的“乌兰牧骑”没有以从前的态度去表现，只把它纳入记忆封存起来。重新观照，正是要排除一些非那个事件之外的东西，仅仅把乌兰牧骑视为我经历的一个组成部分。那些画面，我是按照过去的照片放大完成。在其中，我小心谨慎地保留了大孩子时的感受——心里不想伤害自己，也愿意那些仙女真的存在。

　　我游荡在现实和想象之问，草原成为寄托情怀的一种场所，于此我创作了一系列作品，《马哟，你慢些走》、《漂泊草原》，还有一些没有起好名字的，内容都是带有明显的思考痕迹。这样，它们就蒙上了一层忧伤的颜色，我沉溺其中，写下几行诗：

　　啊大草原

　　埋葬着英雄的骸骨

　　晚风习习 歌声缠绕着炊烟

　　年轻的寡妇

　　抱着羊羔还有几只无家可归的野狗

　　围在灶膛边

　　谁也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

　　甚至分不出幸福还是哀怨

　　有个路人

　　正巧经过这里

　　那声音把他深深吸引

　　天空漫漫沉下

　　黑暗从草原升腾

　　死的穹隆

　　和着寡妇的节奏翩翩起舞

　　诗的态度也许过于灰暗，沉重地压迫我自己。对我而言，摆脱不掉的不是草原，所有的原由都因为是今天的作品，通过这种工作，我又知道了自己。我们已经丧失了许多东西才有此感受：生存的环境已经被掏空，所谓新生活，倒使我们没有归宿四处漂泊……正是这种没有目的的行走，我想起草原——自然本身的力量。还能说什么呢?感谢大地的恢宏和养育之恩，所幸的是精神上我们没有感到空虚和堕落。就像呼伦贝尔草原上黄昏里我们的获得。

作者：赵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