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曹明冉
孔府以南、黄河故道之北的四省交界处有一个小镇—山东单县(古称单父),那就是我的故乡。在我的童年的记忆中,单县是一座碧水环绕、秀丽恬静、民风朴实的小镇,十里长堤将一城百姓环为一家。郊外芦荡起伏、荷影连连、鳞翔浅底、飞雁远鸣。茂密的树林中清风习习,幽禽低唱。在这个鲁西南小镇中,有朱家的石坊、李家的匾、王家的大旗杆,还有各类石雕、石碑、牌楼、匾额。尤其是石坊一条街,二十几米高的石坊排列成行,构架宏伟,巧夺天工,生动传神,常有幽禽家雀,从石雕的龙口而入,龙尾而出,叽叽喳喳,在石雕的牡丹丛中追逐嬉戏。这雀鸣龙无声、鸟语花不香的景象,静中有动,时时拨动着我懵懵的心灵。故乡的龙王庙、三官庙和大户人家祠堂的传说,古刹中的泥塑十八罗汉、牛头马面和壁画中的人物情节故事和色彩、线条构成的画面引发了我天真烂漫的遐想。
父亲曹更田,承祖业经营老字号大染房 —“义盛永”,十里八村小有名气。勤劳善良,笃诚厚道的老父亲,善理财、精染艺,尤其是他亲自上手的蓝印花布“和合仙子”“凤凰牡丹”……染艺精到,印花清晰。我有时候也学着刻一些印花布的版。父辈也期望我继承“义盛永”开个明染坊,取名“曹明染”,不满六岁报名学堂,老师笔下误为“曹明冉”了。由于天生的好动,课余时间听快书、看社戏,摸鱼抓虾、戳蜂窝、掏鸟蛋、攀大树,常常一下学堂就溜进说书场。山东快书中行侠仗义的英雄好汉,山东大鼓中的高亢旋律,地方戏、四平调、两夹弦及柳琴中的委婉曲调和舞台美术中的灯光布景、戏装、脸谱使我神思向往。扎彩匠画的有着强烈装饰感的神话故事戏《劈山救母》《大闹天宫》《武松打虎》《牡丹鸳鸯》中的情节和色彩,也常让我入迷忘返。回到教室就唱给大家听,画给同学看,不仅把破旧的教室四壁画得乱七八糟,就连我家的破壁残垣上也贴满了我画的“戏”。故乡丰厚的历史文化和民间艺术潜移默化影响着我,在我心灵深处烙上重重印痕,打开了我与自然和艺术对话的窗户,开启了我的爱美之心。从此就在昏暗的油灯下如饥似渴地补着我失去的课,读着我未知的书。
13岁时,在一个烈日炎炎的夏天,我有缘拜师于崔星五先生。崔先生受过白石的教诲、大千的训迪,他笔墨精到、做人达观,画和人一样幽默、豁朗、洒脱 。恩师偏爱于我,经常给我做示范。他笔下的牡丹简练传神又有立体感。先生常在煤油灯下看我的作业,授我画理,传我画论,教我画法, 并常告诫:“画理、情理、理理相联”,“画道、人道一脉相通”,画艺“可始于我不可终于此”,“每个和尚都要有自己的钵”。
1965年春,单县美术书法工作者在县文化馆开会,我也挤进去了,我发现一个身材高大、穿着一身黄绸子衣服,手里摇着两面写字的折扇,颇有学者风范的老师,我断定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谢孔宾。互通姓名,他没有嫌我寒碜,不久我们成为忘年之交了。1979年,我和谢孔宾先生一起调到了菏泽师专美术系。他满腹经纶、书法造诣高深、治学严谨。在艰苦的岁月中我们朝夕相处,白天没见面,晚上必一叙,讲述中外经典文化,谈论古今书画艺术。常常话题未完意未尽,已闻东邻鸡报晓。旷日持久的国学滋补和书法的熏陶,使我的书画艺术不断地壮骨补气而渐入佳境。
1980年,我开始走进了牡丹王国,翻开了我艺术生涯中的新的一页。牡丹被誉为国色天香,是中国花鸟画的传统题材。牡丹花的雍容华贵、姹紫嫣红,展现了她苦寒后的娇媚、风雨后的丰满,牡丹的根深叶茂和灿若锦绣,总是给人阳光的憧憬。
山东菏泽是牡丹之乡,每逢谷雨前后春风荡漾,十里花海,蔚为壮观,全国的文人骚客云集于此吟诗作画,为牡丹传神写照。“风斜画堂三更月,冷砚寒窗六年灯。”1980年至1986年的6年里,仍是我的艰苦岁月。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我或步行或登车,天天必到牡丹园,对牡丹生长的全过程做了认真的观察。从牡丹抽芽时,芽绿上端含有胭脂色的嫩叶托出花苞紧抱枝头,到牡丹心扉展开怒放,以及无奈的花冠凋谢和秋风萧瑟中的嶙峋苍桑的枝干,都做了纪录式的写生,用心来体悟牡丹不同环境中的神态变化:风中牡丹,反叶较多,枝干、叶茎多有显露,花冠多成侧势,动感较强有抗争之意;静晴天的牡丹,花冠正仰,花蕊多露,叶茎舒展,多有静态端庄之姿;雨中牡丹,花冠侧俯,叶茎微垂,花叶相顾,多有娇柔之情;露中牡丹,花冠昂扬,叶茎微平而上举,叶叶正面呼应,呈有高贵典雅之态。然而这些都并未在同一季节完成。我基本是春写花冠夏写叶,秋画枝干冬写芽。以感觉取神似、赋情采,以写意、点概括定大势,以双钩白描塑造形体,表现细节来传达牡丹的生命、生气和生机。再用移花接木的组合方法,将最典型最美的牡丹花构成一图。6年的千幅写生稿,汇集整理了《百幅工笔重彩牡丹》和《白描牡丹谱》(其中《白描牡丹谱》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这就为我进入牡丹绘画的自由王国做了厚实的铺垫。同时,在创作中借鉴了中国古典和现代舞蹈的律动与色彩,回避传统的重复和羁绊,凸现她雍容典雅的高贵气质,在整体统一中透射出牡丹固有的清新、明丽、厚重、端庄为主旋律的审美特征,绘出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境界。
我的牡丹作品,表现了花冠的端庄富丽,但并没有让花占尽风流,也夸张和凸现了决定“精神”的老枝、老干。“木体实而花萼振”(《文心雕龙》),花依仗老枝而富贵娇媚,叶依仗着老干而活泼洒脱,花没有孤立的美,所以,不论是花势上扬,还是含情下俯,都以铮铮枝干决定走向,细线的花,重线的叶和焦黑的皴、擦、点、染,营造一种和谐对比的艺术整体。
长卷《牡丹颂》是我的代表作之一,用中国画散点透视的方法将牡丹的八大色、二十四品、一百零八朵牡丹花贯穿于十米长卷中,以阔笔的旷达定大势,以淡彩、点、没骨、重彩来造型、造意、造境,把牡丹的枝干、叶茎,赋以翩翩起舞之动势,有局部典型,有连贯互应,序曲缓缓展开,高潮又戛然收煞,营造了一种雨停、云散、春风荡漾、五彩纷呈的艺术氛围。嶙峋苍苍的枝干托起硕大的花冠,晃动浑身的淡淡雨露,显得花更艳,叶更翠。她们左仰、前倾、后摆,洒洒脱脱,若置身于国色天香的神秘幻化飘渺中,悠悠然沉浸于“牡丹为我、我为牡丹”的绘画境界里。
《千片赤英霞灿灿,化作人间富贵花》着重表现的是红牡丹,我将生活中最典型的牡丹花传移到新的画面,构成∽形的牡丹群体的艺术形象,以淡墨的线画牡丹花的形态,以重墨的线勾勒叶子的动势,再用墨或黛色,分染出花和叶的体积感、空间感,再分别罩染洋红、大红或朱红,有主次呼应,有强弱对比,有虚实相生,烘染出霞光笼罩下的“清露无意夜润枝,铺满一地红云彩”的祥和基调。
阳光照耀了牡丹的灿烂高贵,月色笼罩更觉得她典雅神秘。我常独移月影,静静地徜徉于牡丹园里,“青山贯雪”、“丹鹤卧雪”……在微风中荡荡悠悠,盈盈的月圆,挂着一层薄雾,“昆山夜光”借着月色透出萤光清韵,在这如幻、如梦的景象里,如何心领神会“虚”的神秘,就要凭新的感悟营造新的画境,把神态各异的白牡丹叠合成∽∽型构图,用灰蓝和灰绿色染出叶子的基调,再由近而远,由实而虚地烘托出多层次的白牡丹,用朱红或橘黄点醒花蕊,使画面冷中有暖。分别以擦染、烘染、罩染的方法把白牡丹置于没有月亮的月色之中,似云如纱,呈现一种吟风咏月的美。
我成长于牡丹之乡而偏爱牡丹,我去欧洲,到纽约,下南洋,赴香港,或讲学,或交流,或画展,都是以“牡丹”为主题,但青竹的凌云气节、荷花的香远静直、梅花的暗香浮动,也常常激活我的创作热情,曾作了大量的写生,常互为主体,借笔墨以抒怀。在宏幅巨制中,为营造磅礴之势,多以苍松翠柏作主体,或使枝干回旋上扬一碧遮天,或卧龙逶迤绿阳铺地,再补之仙风道骨、洒脱飘逸的丹顶鹤,或双栖,或回首,或高鸣,或低飞, 渲染一方幽静祥和之境。孔雀神态高贵,气质轩昂,动势优美,羽毛又极富有装饰性,我在巨幅画面里给孔雀主位,或剔羽,或远视,或开展,或敛翅,都赋桀骜之神思,再补之牡丹或玉兰,以衬托她的富丽锦绣。水鸟、山禽早在孩提时代就是我的好伙伴,也自然如影随形地融进我的绘画中了。
水仙花是“线”的“化身”,我每年都写生一卷白描水仙,以记录我“线”的变化。春节之前,水仙花美轮美奂地进入了鼎盛,那娇润的花和碧绿的叶相连相融。这神秘而单纯的境界,牵动着我笔墨之“线”,随着“她”的韵律而流动,花和叶似乎也“化”在了一起。不需刻意思考“线”的理性对比、局部的枝微末节以及传统的“清规戒律”,而是以激情奔放的“线”和轻松潇洒的“线”,营造出情、理、意、境,有飘逸缓缓,有高潮叠叠,纸上的水仙相缠绵、相呼应组成了虚实相生的“二重唱”。我也犹如这二重唱的“指挥”,陶醉于这充满了希望和生机的轻歌曼舞的旋律中。
兰花有君子风,她那婀娜飘逸的叶“线”之美更能传达她的馨香、洒脱之逸情。尽管我穷尽其能,作了数百幅写生仍觉得“画魂呼我不知处,飘忽荡漾有无间”。
菊花是群芳谱中之上品,它那“一夜秋风群芳罢,三千金发九月香”、傲然不群之品性,给人积极的心理暗示。我在写生和创作中注重其两点:一、“抱心”者,夸张紧密向心感,疏亦潇洒、密可通风。二、舒臂者,以轻松飘逸的“线”,交错展开,宁余其势,不欠其气。表现她此花开后更无花的自强和自信。
“线”贯穿我绘画的全过程,线的流转组合、顿挫顺逆、沉稳奔放都融进和体现了书法的元素,也是我创作思绪的涌动和感觉变化的“传移”,而流露出来的情感之“线”,这是不可摹仿、不可重复的心底纯粹,所以每幅画都凸出了“线”的力量。用线压住阵脚,无论赋以何种色彩,画面都不会“走神”、“离谱”,在作画时落墨定势不留“后路”,将错救错,以险救险,一气呵成,力求画面的元素淋漓和气势连贯。
我乐于阔笔写意,明了痛快,笔简意繁,寄意抒怀,更乐于将水、墨、点、线、色融为一体,化为一法。一幅画就是一个艺术的整体,各种手段都是为表达意境和意象,互让互补,相辅相依,不必刻意划分工笔、写意,重彩、淡彩。我追逐的是,雄强中而含秀美,严谨中有几分轻松和诙谐,庄重中也有潇洒和幽默、清新明丽、阳光向上、雅俗共赏的艺术直觉,这种画面效果宜于把人带入画境中。
牡丹给了我丰富的艺术营养,拓宽了我的创作思路。能使我在艺术道路上义无返顾地走下去的另一个精神支柱,则来自朋友、同仁及父老乡亲的多方面的支持。牡丹园常年为我开着“绿灯”;我写生或创作疲劳时,乡亲们给我端来一碗开水,送来一块干粮;在我艺术道路上每前进一步他们又为我高兴而干杯; 在创作困惑时,乡亲们千里迢迢送来一盆盆生机盎然的牡丹花,使我笔墨之花、生生不息。多元素的文化补充,各界的朋友相助, 使我这个人和作品逐步地饱满和“立体感”了……
我在有始无终、坎坷、神秘而乐在其中的艺术道路上,围绕“境界”不断地破谜而入、破谜而出走了半个世纪。现仅梳理汇集了190余幅作品进入了人民美术出版社的《中国当代名家画集·曹明冉》。掩卷回眸,我的这些作品里,总是感觉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或许这就是一种新的扑朔迷离,我仍将破谜而入……
文章来源:《中国当代名家画集.曹明冉》
2006年 5月3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