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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持续的对话

  见到工作状态之中的冯良鸿,往往会产生这样的印象:像他这般忘我投入于创作的艺术家在中国大概屈指可数。面对艺术圈和社交活动,冯良鸿都只是顺道为之,他的社交生活限于和几个交谊甚笃的朋友保持联系,从不出于职业需要而经营。“一个中年,混杂在城市中间,内心却与这个世界没有过近的交往。”这是刘小东在《大冯》里的描述,此文在北京TRA画廊2007年冯良鸿个人展的目录册上用作前言。这些特质使冯良鸿在北京的日常世界里几乎成了例外。他作品的销售数字以及媒体报道,都不如他画室里的工作来得重要。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符合逻辑的推论:他为每一天所做的计划是根据绘画时间来调整的。这种计划不带习惯,每天都是全新的日子。

  生活的潮水

  天天都涨起

  这两句由布莱恩·法瑞(Bryan Ferry)演唱的歌词来自他当时的乐队“洛克西音乐”1973年专辑《给你快感》(For Your Pleasure)中的一曲《每个理想的家都有心头之痛》(“In every dream home a heartache”),它也令人联想到冯的态度。其实此歌的语境与冯良鸿的作品别无关系,然而他的生活中确实每天都有上涨之潮。在秩序井然、样样提前计划的西方世界,这恐怕是更加难以想象的。

  I

  艺术家的个人生活观,与其实际创作有多大的关联?通常,这是一个供街头小报杂志写来给读者消遣的话题。然而在冯良鸿这里,两者之间确实有一种重要的关系,因为他给予自己足够的自由来酝酿绘画情绪,以求创作过程能变成自然的、未经计划的流动。仔细考量之下,这种油然而生的、不拘一格的创作过程,乃是冯良鸿作品最关键的层面之一。

  冯良鸿在画笔落下之前并不怀有观念。他的作品产生于绘画的过程,产生于艺术家与画布之间的对谈。那是一种随兴而至的对谈,有提问且有回答,又可比作一场主题严肃却汤汤流动的、带有诗性美感的交谈:诗人间的交谈。

  格哈德·李希特(Gerhard Richter)尝言:“我的绘画比我更聪明。”冯良鸿亦相似,他不认为自己比作品高明一筹。绘画者与绘画的互动,以及每一次落实于画布上的效果都是试验,偶尔令他惊奇。

  他作品的气息可以从诗意转化为诡异的忧郁,但那不是真正的忧郁,毋宁说是艺术家想象忧郁的怡悦之思。既然他的作品不悲亦不喜,便没有判断式的感伤意味。它们同样也没有忧郁的涵义。但有趣的是,作品因颜料的化合与元素的即兴构成而产生个人化的记号,其中每一个都各有性格,人们会根据独属于自己的解读方式与之观照。

  因此,冯良鸿的油画可比作回忆的各种程序,它们遵循某个节奏、仿佛不招而至;又可以比作思想过程的边界及其实现。这个推论是通过仔细考量那些不断自我重复的元素而得出的:它们产生于艺术家的美学标准,但是很可能最终源自人类心灵的内在程序。

  一般而言,艺术品印记着艺术家念兹在兹的物事。日常的问题与思绪停留于我们的无意识层面,不曾进入有意的考量。但是不能完全否认来自无意识的影响。而且在观看某人的艺术作品时,也可以有多少属于意识层面的聚敛精神、专注思考。一幅优秀画作带有某种速度、一些欲辨难辨的强烈瞬间。艺术家的工作便是隐去个人思想的痕迹,让观众看到强烈的效果而不辨缘由。

  II

  在一次录像访谈里,冯良鸿谈及他的两个灵感源泉:一是书法,二是泼墨。有趣的是,在中国的写意画里泼墨是一种技法,好比涂鸦里的泼洒一样。 他把这些理念活用于创作,精心地经营即兴的细节,在画面中呈现互动的效果。

  他所用的油彩处于非常稀释的状态,使颜色有了滴洒与渗化的弹性,带出一种自洽的质感,符合他关于漂浮图像的理念:画面由于绘画过程与色彩渗化的物理定律而成形。

  在北京的一场谈话中,冯良鸿提及绘画时的瞬间体验在创作过程中的角色。时间元素以及无法精确定义其长度的“瞬间”,在冯良鸿极其欣赏的画家——塞·托姆布雷(Cy Twombly)那里也是非常重要的。不过就塞·托姆布雷而言,神秘之处是那种作品创生于一刹那的印象,仿佛连略一思索的时间都没有,尤其是不会有时间去“绘制”。

  因此,塞·托姆布雷的绘画是关乎抓住一个自然生成的瞬间,而冯良鸿作品的时间观,则更接近于极简主义作品的时间观,譬如在史蒂夫·莱许(Steve Reich)或是菲利普·格拉斯(Philip Glass)的音乐中的体现。冯良鸿的油画不像莫扎特的曲子那样发展:先有导入部,然后是主题展开,其次为第二主题甚至第三主题,最后,结束部回到第一主题的变奏。冯良鸿的油画是从一个主题出发,然后用众多的形态与变奏来反复思量之,每一个形态都产生于上一个形态,区别仅是极微小的修正。

  与塞·托姆布雷共通的一点是,两位艺术家都运用了自然产生的冲动:冯良鸿用它来决定如何修正主题并延展时间线,而塞·托姆布雷则留给观众一个他甚至不曾拾起画笔的印象——一个天然的想法不知怎地就成了作品。

  在同一个访谈里,冯良鸿说他绘画时并没有一定的方法。他好奇于画面的演变,而且显然把任何方法都视为限制。他在工作室里致力的目标便是挣脱绘画的限制,像汉语说的“无牵无挂”一样。2006年冯良鸿回国的时候,他不想只是延续自己在纽约期间的抽象画所运用的涂鸦和文字元素。他开拓出新的内容,从现实语境中找到素材。他在回到中国的那年以新的生活环境为题材来绘画。他从图像的整体结构开始,然后往往会用泼色方式抹除一部分,破坏我们所熟悉的规则化图像,使之变为一种既陌生又独特的绘画。先前图像的某些部分保持不变,其余则被斑驳的颜色所覆盖。很快,只过了一年,他的作品再次转为纯抽象,至今未变。

  冯良鸿不依赖于可预期的工作流程,他有意地将泼色、滴洒、刮擦等技法引入自己的绘画,这些技法的结果使画面中产生了偶发的细节,因此每一次都给艺术家带来惊喜或是诧异。由于不固定方法,机遇性的结果从2006年起便在他的画幅上占有越来越重要的位置,往往出乎意料之外。

  他的工作习惯是分开处理图画的各个局部,它们起初并不构成有机整体。绘完一个局部以后,他会察看片刻,判断它与别的局部是否和谐。假如彼此犯冲而不如人意,他会在其上重新画过。因此,一张画布只有在全部绘完之后才成为一幅画;此前,每个局部被视为独立的板块。

  一幅画和谐与否是一种主观性的判断,而仅仅存在着和谐的画面又是沉闷的,因为恰是那些不和谐部分能造成足量的张力。所以,就冯的美学感受而言什么代表和谐,他个人的判断标准又是什么,这些均属于开放性的问题,因为图画中既有显然和谐的部分,又有含蓄着张力的部分。

  III

  冯良鸿的油画是抽象的。其中一些带有水平的基部,可诠释为风景画;一些则是纯粹的空间布置。观众可以寻觅写实的细节如人、如物象,但这些想法通常会很快消失,注意力回归于抽象的形态和画面的氛围。在某些作品里倒是能发现一种对空间几何的敏感,或许那是某种隐晦而玄虚的风景,可能与中国传统的水墨山水有所关联。然而冯良鸿的作品并没有明显的中国语境。他的油画确实充满了细节,有时一目了然,有时则要静观须臾才能发现。它们在无涉于写实语境的空间里运行。

  在一篇创作自述中冯良鸿写道,他希望找到某种方式,消除绘画中具象与抽象的界限。他以“散漫的抽象”来定义其抽象画创作的特性。由此看来,那些“风景画”是他介于抽象与写实的中途站。

  冯良鸿绘画的成就,体现于他臻于精纯的散漫的互动。在其他人学会如何控制、如何导引的地方,冯良鸿斥时多年研习的是如何撤手、如何付之于无意识。其过程之艰辛不下于控制并导向某个结果。

  当巴勃罗·毕加索以布蒙眼,当塞·托姆布雷在黑暗中作画的时候,他们想要的是强迫自己去忽略同样的一种控制性的理路。毕加索与托姆布雷当时已经希望与他们的美术学养决裂,彻底走出来,创造一种密度极高、经过压缩与凝聚的东西,而手段便是接受那获自创作的天然瞬间的印象。作为受过美术教育的人,我们观看这些艺术家的作品之时,能同时感觉到这种凝聚与痴迷。

  对于西方艺术理论,冯良鸿至少在他驻留纽约的十六年之间颇有经验,这些理论倾向于把艺术作品预作定位并分门别类,恨不得作品出现之前已经各得其所。因此,冯良鸿依从他散漫的、不事控制的理路来作画,便是一步当先,能够对此种理论和悠长的艺术史一笑置之。面向历史以及我们的教育传统而定位,从来意味着回首过去。然而惟有行走在这个过程前面、越过了它的人,才是胜利者。

  学院派绘画可能尽善尽美,众多中国艺术家和国际艺术家也循着这条道路而工作,但是它永远不会是独立的,因此也无法真正创造历史。

  IV

  冯良鸿预备要绘画的时候,最初的情景倒也寻常:选取若干基本的颜色、定下画布的尺寸,但是,随后他便任由画面自己去发展了。除了颜色的取舍,他作画时发挥影响的方面是何时减速、何时让材料占据空间,以及何时使之松散——用刮成的线条和透明的表面来透气、截断。那流动可以看作一种轻松感。借助于线条与颜色的比例,冯还能够决定画幅最终的运动性与静止性。然而通过滴洒和刮擦的实现,他精心造成散漫的互动,收获了一种他称之为“散漫的抽象”的结果。

  对于冯良鸿,绘画的过程便是这样一种作品跟他的交谈。他始终不断地审视画布上的结果,每一步都可能接近了(或者远离了)画面的完成状态——后一种情形是因为有时候也会入错了方向,需要重新改过。然而在他而言,作画过程意味着一种寻求张力与魔术瞬间的经历体验,那些东西只可觅取,不可强求:要么他把一切关在了外面,在作画之际进入“梦境”,让幻梦浮现在画布上;要么未能做到,而画布上依旧平平无奇。

  没有方法可以用来使笔触有“张力”,那是不可学的。正如让-米歇尔·阿尔贝罗拉(Jean-Michel Alberola)在巴黎的法国美术学院对学生们讲的那样:“我们有可能偶然遇见一个大人物,然而偶然是不可追索的;但如果我们作画时创造出各种条件,便大概也能产生有趣的结果。”

  再回到冯良鸿的实际创作,其中某些画恰好能代表方才论述的如梦景象。这可以解释画家为什么痴迷于工作室里的劳动:他是在创造平行世界。

  由于其作品对他个人生活的深刻影响,冯良鸿视绘画为生活的同伴,像孩子,又像感情深厚的朋友。然而自从冯1980年代初步入画坛以来,他的作品便带有一种共同特征,明显来自他作为艺术家的个性成长,来自他绘画语言的演进。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当观众览毕冯良鸿二十年来的艺术以后,大约能在芸芸各家中一眼辨认出他的手笔来。

  冯良鸿的绘画对观众开放了解读权。它们可以从迥然不同的观点来审视,而且不把观者领入某一特定的思路。由于艺术家本人的痕迹不复可见,它们作为完满的艺术品而存在,隐藏着艺术家的个性,邀请观众反客为主地添上自己的情感和诠释,而不是指引诠释之途。完成一幅作品以后,冯良鸿便把它彻底地交托给别人去感受了。就此而言,冯的绘画相当于翁贝托 ·艾柯(Umberto Eco)所描述的开放的艺术品:让观众能够接通自己的思路,保持敞开,成为催生其他想法的土壤。

作者:亚历山大•格林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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