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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淑霞告诉我,她的画一定要看原作。所以我就去中国美术馆看了她正在展出的作品。此前我只看过她的画册。美术馆里她展出作品的数量之多令我有些惊讶:没想到她不言不语,不事张扬,却是一位勤奋的画家。一位画家勤奋,意味着他(她)具有表达的冲动,意味着他(她)自信于他(她)的创造力。
看原作与看印刷品的确不同。首先,不同在尺寸上。陈淑霞的画幅不算大,也不算小。有一幅三联画,竟然占了一面墙。另一组名为《时尚面孔》的女孩系列头像画,横挂开来也是一面墙的宽度。绘画的尺寸大小(以及原作中颜料的平涂与堆积)影响着我们对于绘画作品的认识,这说明了什么?
自从本雅明在1936 年讨论过“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之后,强调原作与印刷品之区别的艺术家,与不在乎原作与印刷品之区别的艺术家形成了两个阵营。前者所捍卫的是手艺、风格。手艺可以是推陈出新的,风格可以是与众不同的,但他们对手艺和风格的坚定观念源远流长。
不过陈淑霞究竟是怎样一位画家,恐怕不能仅根据一些现成的观念来做简单判断。在绘画中一路做着减法的她,关心着女孩的面孔、桌上的梨子、云彩、湖水、环湖的山峦、湖面上的小舟、小舟上穿西装的垂钓者,还有水中的一两只小鸟。通常,这些物象占据着画幅的中心,而物象所依赖的广阔世界被省略成为单纯的色彩,醒目地占据着巨大的画面。
我们知道,油画是一种容易“隆重”的东西,这与画油画所使用的画笔、画刀、画布、颜料、画框有关,与此同时,支持油画作为一种绘画门类的思想基础也是“隆重”的。但是陈淑霞对于传统油画的隆重效果不感兴趣,她以信手拈来的随意性“发现”了自己的油画。她的油画随意又精致,撞上了“东方”这个词汇。但陈淑霞又没有刻意“东方”。
必须用“诗意盎然”这个旧词来形容一下陈淑霞的绘画。她命令这个词在词义上自我更新以适应她的绘画。现场观看她的作品,观者可以很容易地体会到一种优美、安静、自足自在的感觉。在当下中国新一代画家的作品中,经常被炫耀的玩世、不安、危险、愤怒、讽刺、坏、丑,在陈淑霞这里没有位置。她什么都不炫耀。当然她也没有刻意“什么都不炫耀”。
孙悟空在地上画了个小圈儿,护住唐僧、八戒和沙和尚。陈淑霞也画了这么个圈儿,然后自己跳进去。除非她自己走出来,否则妖魔鬼怪无论如何也突破不了这道铜墙铁壁的。陈淑霞不是一位符号画家(尽管她有自己的符号),也不是一位语言画家(尽管她使用着自己的语言),我们似乎可以说她是一位情致画家,独占一片天地。一眼就能认出陈淑霞的画。这是她的成就。
她靠着一种温和的固执——那种对于细小事物、身边事物、日常事物的固执的关注——使自己绘画的独立性显现出来。关注日常事物是一种时代倾向,但陈淑霞所关注的比时代性日常生活更小、更细。这是只有颇为自信的人才能做到的事。一般说来,日常生活是重复性的。浪漫的生活、激情澎湃的生活首先要反对的,便是令人心慌的、重复性的生活。但是陈淑霞好像找到了克服心慌的办法。她让自己注视生活的重复性。反映在画面上,就是获得了装饰效果的物象的单体重复。她进入这种重复性,并且将重复性有滋有味地表现了出来。
这里需要说明的第一点是:在陈淑霞的“重复”中包含了小小的变奏,貌似重复的物象其实又有些许不同,仿佛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前一分前一秒的重复,但又不同于前一分前一秒。这里包含了一种微妙的时间观。需要说明的第二点是:陈淑霞所展示的生活细节其实是被绘画的细节所取代了。也就是说,生活的细节在她的绘画中被改造得服务于绘画本身。
这似乎与她的一个说法存在小小的距离。《艺术界》杂志曾在2004 年的3、4 月号上刊载过一篇她与小说家朱文颖的对话。陈淑霞说:“依我看,‘绘画’和‘活着’是一对近义词,有时界限分明,有时含混不清。”还好,距离不算太大。她不如说绘画是一种生活方式,有时绘画和活着在她那里相互妥协,有时又相互对立。但陈淑霞不是一个喜欢对立的人。
她对于细小、有限事物的关注建立在她对于“存在”这一根本问题的领悟之上。在《梨的存在》这篇文章中,她表明:“无论它(梨)再如何不正经也是存在着的。所以它除去具有消极意义以外,还有一个意义就是存在。”读到这样的话,我有点吃惊。你可以说她是小题大做,你也可以将这句话推广到一切不起眼的事物和人物头上。
我说不清陈淑霞对有限事物的关注是出于自觉还是出于天然。也许一开始是出于天然,后来就有了一种自觉的眼光。有些人渴望置身于无限的生活,但陈淑霞似乎是要把有限的生活过透。这也就是说,她无意中否定了“生活在别处”的信条,或者也可以说,她把“此处”的生活过成了“别处”的生活。
无论是“此处”的生活,还是“别处”的生活,被陈淑霞表达出来的生活仿佛既是此时此刻的,又是远在天边的。就像她的基本绘画语言,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就像她的画幅所传递出来的寂静,既是包围我们的,又是我们一把抓不到的。这是一种介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生活观导致的一种介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绘画。
因此,陈淑霞的绘画没有特定的主题。仿佛渺小的存在根本不需要存在的主题。从这个意义上说,陈淑霞的绘画也是非历史的。她抹去人物、山水、植物、小动物的表情。中国古代的绘画也习于抹去万物的表情,以实现“超越”的梦想,但陈淑霞在抹去物象表情的同时隐隐保留下来了一份自得的喜悦。
陈淑霞在抹去物象的表情时也顺带抹去了自己的“表情”。这使得她区别于其他关注和使用日常生活的艺术家。通常,一个人使用日常生活作为艺术素材,便会顺理成章地走上“自传性书写”的道路,但陈淑霞摆出了另一种面对日常生活的态度。她拒绝了“自传性书写”。她那个“我”是通过反自传性展示在我们眼前的。
这是否暗示了一种对于时代文化环境、艺术环境的暗暗的不满?如果是的话,那么陈淑霞在表达这种不满时又是极为克制的。在一篇名为《生活的关照》的短文中,陈淑霞说:“我的工作和享受不过是一种本该属于我的那部分生活。”这句话中透露出一点甜丝丝的宿命的味道(宿命通常是由苦涩达至放弃)。或许这种甜丝丝的宿命感平衡了她暗暗的不满。2006 年4 月27 日
作者: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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