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艺术史，作为艺术作品的媒介载体，物质材料与艺术品有着密不可分的相伴相生的关系，在艺术作品不断丰富和改变着人类文化蓝图的同时，物质材料自身亦有着清晰的发展轨迹。伴随着十九世纪现代化的发展，当工业文明引领世界前行时，不仅使我们享受到由于物质的极大丰富所带来的快意，而且也使我们感受到因物质对文化常态的碰撞和对形而上的渗入所带来的精神冲击。

在物质革命的成果中，首当其冲的是物质文化概念的重新定义。在今天的文化产品中物质不仅仅只是从者的地位，只是被观看，被利用，而是开始以某种方式显露着自身的身份“回视”着观看者，而且具有了自己的话语权，现代艺术家正是这一观念转换的始作俑者。1917年，杜尚将一个小便池放置在博物馆中，以艺术的名义颠覆了传统艺术的理念，在模糊了生活与艺术界限的同时，却直言不讳的道出物质所具有的更广泛的文化身份。博依斯倡导“扩张艺术观念”，在扩展艺术疆界的宣言中，从人类学的意义上复活人的创造能动性，并直截了当的对物质给予了表现的权利，与此同时，在艺术创作里对物质材料的利用被赋予了更多的文化意义和社会价值，搭建了人类与物质的精神关联。

在人类艺术历史的推演中，艺术作品的情境与内容在以古典主义为代表的传统绘画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绘画可以根据人类生命的需求，理想化地塑造人类的自由境界，这是生命追求的精神实现，绘画艺术展示的视觉刺激和创造精神时空补充和满足了人的生命需求。在传统的绘画中是在二维平面里通过描绘和塑造一种“真实”的视觉幻象从而达到表现内容的目的，其描绘性决定了古典艺术作品的形态和视觉效果，直至印象派描绘性仍是传统绘画作为视觉造型的基本特征和手段。但从印象派开始的形式与表现的独立却已拉开近代绘画大变革的序幕，从塞尚的视觉解构起，绘画转向对艺术自身语言形式的关注——画面形状（构形元素）的独立为造型艺术语言增添了新的要素；视觉空间的开拓，二维形状的不同摆放创造出无限的视觉空间；由时间达到空间,创造出一种新媒介，为艺术开创出一个新的维度。意大利画家卢西奥•丰塔纳提出“放弃使用艺术中已知的形式，致力于发展一种以时间与空间为基础的艺术”。其关注点已从架上绘画向外部延伸，试图超越图像的平淡的表面之上。“我们追求的是本质与形的变化，超越绘画、雕塑、诗、音乐以上的，我们要求的是与新精神一致的，或者是更伟大的艺术”(丰塔纳的空间派宣言)。此时的艺术家开始对艺术本体更为关注，对形式语言有了更大范围的挖掘，对绘画观念进行了更深刻的诠释。理论家卡阿••丹普就曾确切的道明：“由于不满意通过颜料的其它意义来进行暗示，我们将利用视觉、声觉、人群、运动、气味和触觉的具体的物质性。 各种物质都是新艺术的素材。”艺术家是用形象来构思他们的作品的，这种形象同时也与艺术所使用的媒介，即实际的材料结合在一起。因此，这种思维，既是图像的思维，也是材料的思维。传统绘画的那种固定不变的物质媒介和形式决定了它不可能揭示出新的观念和人性中最深层的某些东西，20世纪中期，西方出现一种脱离“纯”绘画的趋势，倾向于运用混合效果手段，而导致“物性艺术”盛行起来。材料从物质属性和社会属性两个方面改变了现代主义艺术史的方向，材料的意义潜能和材料的社会功能成为现代艺术讨论最多的话题。从现代主义开始，艺术更加注重以材料媒质为观念的载体，走向媒体创造，表达出当代艺术家的新思潮、新价值和新观念。显然，在今天的艺术作品中体现出来的精神性与物质性是相互影响、相互缠绕，这种纠结和互融以及由此出现的 “物性艺术”需要我们对此做出一个判断和解释。

“物性艺术”的出现和当代大众文化的兴起不无关系，随着经济发展和文化繁荣，随着民众生活条件的改善和消费观念的改变，随着大众休闲时间的增多和娱乐要求的增高，随着现代信息传播手段的迅速普及，一种新型的大众文化悄然出现，并且渗透到生活的各个角落，覆盖了生活的众多领域。大众文化具有日常化、生活化的特点，关注生活方式，将生活转化为艺术作品，当日常生活以文化的方式呈现时物质这一重要的生活元素即从生活消费的对象自然而然的转向成为审美消费的对象。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由此带来的这种变化和当代审美的泛化，即艺术的通俗化、艺术的综合化的走势密切的联系在一起。泛化意味着在当代大众审美空间里，宽泛、包容、多元、扩张成为一种趋势：审美内容、艺术媒体、观众趣味、传播途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艺术与生活相互渗透，审美和艺术的选择更自由、更广泛，在这个文化背景下，以艺术的名义娱乐生活和以生活的名义诠释艺术成为了现代艺术家的一种态度，凡此种种，最终导致了物质与材料在当代艺术中的角色转换。正如德国哲学家本雅明所言：“巨大的革新必将改变各种艺术的所有技术，并以此影响创意本身，最终或许还会魔术般地改变艺术概念”（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于是在当今时代，大众对艺术作品的审美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大众强调希望事物在空间上和人性上更为‘贴近’”。观众在与更为熟悉，更为亲和的物质媒介的互动交流行为中进行观照和体验对作品的意义会有着不同以往的感知方式，从而改变了大众与艺术的关系。这种解读品味艺术品方式的变化也是使物质材料在当代艺术语境中被赋予更多文化与精神特质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解读现代艺术作品时，常常会引起我们思考：是否存在着一种属于感觉材料的审美价值，而另一种审美价值属于使这些材料变得具有表现性的形式？是物质材料先已生成，再寻求发现一个后来才有的、体现它的形式，还是艺术家的全部创造努力在于寻找某种材料以适合既定的形式？是所有材料都适合于被审美地处理，还是仅仅只有其中的一部分由于其内在的特别性质而适合于这种处理呢？

自杜尚将小便器放置在博物馆的那一刻起，艺术品的本质发生了变化，大众对艺术作品的审美态度也随之变化——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对造型材料的认知，通过对现成品的生活意象予以“错位”处理，原先现成品的意义由明确变得模糊多义了，经验、  理性所预设的有限性被超越，生活的日常感知被艺术体悟所取代。用强化的方式将材料本身转换成艺术符号，并放置在一个特定的环境中，让物质的特性转化为具有视觉意义的“个性”，再与一定的艺术构想相集合成为一种新的艺术语言。其意义在于当对象从一个文化媒介被转移到另一个文化媒介之时，显现的性质就取得新的价值。材料从形式中引发出了意义，它使观者摆脱于对作品的简单直义的接纳状态，而进入了主动参与的多元理解。

德国当代艺术家安塞姆•基弗继承了包依斯的社会雕塑概念，把物的美学和思想源泉进行了富有才华的融合。他的装置艺术是一个整体，是多种意义的并置与复合，涉及到历史、诗歌、社会学和宗教。基弗的作品《血管的裂口》是在钢制书架上陈列了30本用铅皮、玻璃、钢丝制成的书，体量巨大，色调沉郁，造型扭曲而尖锐，极具压迫感，作品以带有象征意义的工业材料做成记录时光的书籍，在历史长河中坚硬冰冷的回忆被凝固，犹如血管上的一道伤口，这是对德国在二战历史的深刻的民族反省，基弗的“物质材料”散发着艺术家深深的悲剧意识和多重的忧患意识，他把物质材料的移用与视觉的解读和谕示结合起来，他通过对现成材料的重新整合，保留了现成材料的符号性质，改变它的功能，达到视觉文本的自律化的视觉表达。

2009年春天，美国艺术家罗克西·潘恩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不同寻常的展出在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上空卷起一场风暴。在展场临时安装的不锈钢管构成呼应的树干和树枝绞缠在一起, 几乎不可能辨别究竟有多少独立的“树”，高于观众的头部密集联结在一起金属树枝使观众有一种被笼罩和冻结在一个钢网中的奇特感觉，不锈钢的树干和树枝成为镜子，反射出天空和附近的树叶，光线闪烁，似有无数耀眼的漩涡，使人想到各种有形和无形的网络(神经网络，神经和循环系统，电场，计算机电路……)，作品形成巨大的视觉压力，给人带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和联想，潘恩提醒我们，我们与自然物质同处一个场域，而此时的人和物难以区分。人类不会因为扮演了操控世界的角色而超脱于自然的法则。作品是一个自然力量的图示，它将观众带回到现实世界，作用之一是唤起我们对于树枝——钢管——工业技术关系互换的思考：在自然生态循环系统中人、物质、技术应该扮演和实际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作为一个后现代艺术家，潘恩依托机器技术与物质材料，以工业生产的流程，认真而忙碌地生产着“产品”——不锈钢树，正如杜尚削弱甚至颠覆了对象的原有功能一样，潘恩的创建无实际意义的不锈钢树亦销蚀了产品具有的规定意义和属性即实用功能，但潘恩巧妙借用了大众的日常生活经验和情感，使得接受者在各自熟悉的情境中观赏对象，在大众文化语境中赋予了作品新的意义。

无论是杜尚的直接挪用还是基弗、潘恩的产品再造，其作品都是通过物质强调了现实感和实践性，更贴近生活的脉搏和社会的运作，而这种物质媒介特别适合于某种交流。每一种物质媒介都有表述方式上的唯一性。以这种交流方式缩短了与观众的心理距离并进行自由的有异于传统的互动，艺术家不仅要有一个知觉概念，还要有一个再现概念的形式，并通过特定的物质媒介，捕捉和体现这些经验的本质和意义，从而把它们变成可触可知的东西，使物质中的精神性得到了足够的重视，这正是当代艺术家的创作理念。

每一种艺术都有自己的语言方式，每一门艺术都有自己的媒介，通过所使用的物质媒介而变成一个新的对象，实际上，在材料被赋予形式之时就以某种方式使自身获得充分的表现性，有附加的情感价值，有潜意识背景，有艺术意义上的关联。通过艺术家对其进行艺术表现并且与它原有的生活意象之间产生某种联系。形式与材料在一件艺术品中联系在一起，作品就是形式化了的材料。今天，作为传达感受的当代艺术创作已很少在艺术的门类和媒介的使用上限定自己了，物质材料从诞生之日起，就象一切生成的事物一样，伴随着艺术的发展而发展，并且扮演了越来越重要角色，成为视觉造型艺术形式的重要组成部分，它的品质决定艺术家思想和精神的力度，以及表现与创造它们的准确程度。当物质文化资源被转化为新的历史叙述时，其艺术的原有范式也在转型。信息的重组与资源的整合，使得我们重新回过头来发现新的艺术创造天地，与艺术传统的重新对话，对艺术品的物质形态深入研究，用天然资源和文化资源打造的现代物质材料语言即是当代艺术的一种物质文化建构的结果，也是今天艺术的重要内容之一。

作者：赵永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