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深秋，我们班（广美国画系96届）曾在岭南画派纪念馆举办展览，在我代笔的前言中写道：“可慰的是平素同学三五人来聚，杯热茗温之际，意趣仍旧在于名画、法书、金石、图册、纸砚之间，小晤闲坐，眉爽相开。或以一轴见示，把玩沉吟，纵目娱心，强似物外之游”——这固然是我们同窗笃交的真实写照，然更契合许敦平当下意态所在。戊子中，初造访其居风堂，画室不大，但见左图右史，琴案砚床，以博古闲逸为眉目。读其新作，着笔不多然墨气森然，格局恢张，典雅蕴蓄之意与日俱增。然其兴正在旧砚古琴之间，扣砚而谈，紫云氤氲，心骨俱冷，间而乘兴抚琴《酒狂》一曲，指下呤逗间，更是澄然秋潭，吟猱妙处，金石逸响，直指冲和大雅之境，惹人艳羡！我一直认为一个优秀的中国画家其成功之处很重要的一点在于注重内在品性的修为，尤其是个人志趣近乎本能的一种兴味，一如古人所求“神与物游”的境地，那份和前人似曾相识的心灵幽微，恰是一个中国画画家身份的象征。

中国艺术自它诞生之日就一直是理性与探索，多艺与专能共存。《周礼•地官司徒》论艺并列有六：礼、乐、射、御、书、数。因而“依仁游艺”、“贵德艺兼”是古代君子心智健全的标准。绘画虽在北齐时才由颜推之推至与射、书并列为艺，但南朝的王微却并不满足于此，其认为：“以图画非止艺行，成当与易象同体”。（《叙画》）把绘画推到“易象同体”的地位，也即认为图画有认识世界及探索自然之功能。然而耐人寻味的是他笔锋一转把绘画与音乐作一比较：“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虽有金石之乐，珪璋之深，岂能仿佛之哉！披图按牒，效异山海，绿林扬风，白水激涧。呜呼!岂独运诸指掌，亦以明神降之。此画之情也。”（《叙画》）王微的言下之意，图画有音乐所不能“仿佛”之长，我们一旦肯定这一点，反之也必需承认图画相对音乐也有其短。有意思的是，面对这一公案，同时期的宗炳曾经尝试过两全其美的方案。《南史•宗炳传》有记录：“少文妙善琴书图画，精于言理”。尝叹：“‘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凡所游履，皆图之于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这堪可称“琴”、“图”并生互证而达至的古老的“物我两忘”之境，或说两种不同的技巧相辅相成扩展以至善的精神境界。诚如宋人朱长文在《琴史•尽美》中所言：“琴有四美：一曰良质、二曰善斫、三曰妙指、四曰正心。四美既备，则为天下之善琴。可以感格幽冥，光被万物，况于人乎？况于己乎？”。这和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叙画之源流》论绘画的功能：“穷神变，测幽微”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如出一辙，我相信无论是“图”与“琴”，其至高境界都包含有更为深刻的中国传统艺术伦理——“技以进道”的境界。今日，当旧有的精神世界日渐走向历史的尘封之时, 为之驱动的是：真正古典意味的艺术精神作为对当下艺术理想的一种反省方式，而敦平兄正是选择这一路向的画家。我相信以“图”、“琴”互证的方式，这种未被现代文明所侵染的精神领地，将会日渐变成敦平从艺新的感知方式。

也许是受了琴艺的影响，敦平的笔墨取向走的正是雅正之路，《琴史》有记：“音韵雅正，可以感动幽冥”，在其笔下不尚奇峭，以气驭势，浩然沛然，一任天机。我尤喜其水墨写意小品系列：一纸仅见一草一木，尽幅不大，淡烟微合，然现婉丽清幽之趣，墨色淡远，毕意态飞动之姿，花草一物虽微，然作者胸臆不凡，计白当黑，隐然有绝尘之意——淡极可语深情，绚烂归乎静素，如对应明人徐上瀛《溪山琴况》中所言和、静、清、远等二十四琴况中所求的“言外之意”和其“画外之音”得以对互证内美。何能至此淡泊之神韵？敦平以为；“画之本者，在乎陶治性灵，变化气质也。尝自念，有趣之人必有有趣之事。欲作有趣之画，当先学作有趣之人。”这颇于近晚明钱谦益所言：“文章者，天地英淑之气，与人之心灵结习而成者也。与山水近，与市朝远，与异石古木哀吟清唳近，与尘埃远；与钟彝器书法名画近，与世俗好玩远。故风流儒雅，博古好玩之士，文章往往殊邈于世，其结习使然也。”（李君实《恰致堂集》序）器识如此，幸甚！幸甚！也不枉其近年上下求索、习琴觅砚的所得之苦乐，宜祝：一片冰心在玉壶，愿共勉之。

 

 

2011年初稿于鹏城滋兰庭

作者：陈俊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