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思想、心灵史
——吴楚宴先生印象(代序)
杨 琼
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金钱饥渴的世界里,能保持一颗对艺术的纯洁之心而不被权欲之话语所俘虏,那是难能而可贵的。从心灵到创作,他都生活在其艺术语言的自由的庇护之下。他就是青年艺术家吴楚宴先生。
对于楚宴先生,作为朋友的我对他的认知是既熟悉又陌生。前者源于与他近距离生活了多年,对他的生活习惯和创作状况我多少还是有些了解的;而后者,他对艺术创作的要求之严谨及崇高之心境令我难望其项背,因而我又知之甚少。
他今年无非刚过而立,却已接触绘画二十多年,其大多数时间是以自学为主,其努力程度及对绘画的痴迷令人敬畏。从其绘画语言基本成型算起,楚宴先生所创作的作品(包括习作、写生、正真意义上的创作)已超过5000幅。其间不过就十几年的时间。……
对他而言,作为一个绘画爱好者,创作不是其所谓的生存的手段,而是其生命存在之目的。艺术是少数具有生命而又能使生命得以传延的活动之一,这不仅是对创作者而言,对接收者也如此。如果在艺术作品中没有看到(或者说感受到)更多的生命存在的影子(信息),那么,这一作品(形式)无非是复制了某一物质之理念,无他。我之所以称楚宴先生是生活在“其语言的自由的庇护所”中的画者,正是因为他的创作是“为心灵(生命)而艺术”,而非“为市场(权欲)而艺术”。
艺术的心灵属性与权欲引诱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关乎人的关系。在当代艺术已进入“非人化”的虚空魔界之际,楚宴先生还能苦守着艺术作为自由创造之尊严的这一片净土,并承受着诸多的误解,我只能用“敬畏”一词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对他钦佩。很多时候,对他来说,是艺术在主导着生活,而不是生活在改变了艺术。艺术创作不能屈从于“权势”(一种权力话语),不能趋炎附势,也不能墨守常规,否则将会犯下“可怕的罪行”。艺术本应该按照它的本质而存在与发展,而不是附庸于生活,并成为“暴发户”生活中的奢侈品。艺术创造本就是生命的一次次的冒险。个人认为,楚宴先生的艺术创作正是真正践行着这样的一种创作理念。
德国二战时期著名作家海因里希·伯尔曾说,艺术要有个性,要体现其自由意志,“它是拥有和保持生命的很少可能性中的一种。正如同生和死之间的一切很少会成为例行常规一样,艺术很少会成为例行公事。当然,有的人天天过着一样的日子,只是他们不再生活着了。有的艺术家成了墨守成规的大师,他们也已不再是艺术家了,他们只是没有向自己和别人承认这一点罢了。并非有了败笔才不是艺术家,而是在他开始怕冒任何风险的那一刻。”(《写作的风险》)的确,艺术家不是被剪掉羽毛而关在笼子里的宠鸟,尽管由人供其吃喝,娱乐主人。他们应该是展翅高飞搏击风雨的雄鹰。他们应该自由地翱翔。
楚宴先生是一个极度虔诚的画者。其对绘画的崇敬绝不亚于一个虔诚的宗教徒对“神灵”的信仰。本质决定结果。在楚宴先生的作品中,我看到了一个惶恐而又能诗意栖居的灵魂。说其惶恐是因了其对艺术的敬畏,说其诗意是因了其精神皈依的欢愉。一个把生命交给艺术,从而构建了由生命之脉搏与作品之形式融而为一所创造出来的一幅幅四维的生命图像,正如一道道划过夜空的电光,在浩瀚的宇宙中特立独行。
如果按照中国人衡量“读书”的程序和标准来看,楚宴先生并没有读过几年书,因为他只上到高中一年级,再后就是在大学进修过两个学期。但是,或许正是不受学院派的条条框框的约束,这使得他更能自由地学自己之所好,行自己之所想,而不至于耗费过多的时间在一些不必要的课程的学习上面。中国式的应试教育、学院教育使诸多富有创造性思维和创造力的学子深受其害,从这一点上来看,楚宴先生又是幸运的。诚然,在诸多人看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放弃上学而选择了提前步入社会,这是怎样的离经叛道。诚然,对当事者个人来说,也必然要经过深思熟虑,需要有巨大的勇气。而父亲对儿子的决定的理解与支持,更是让世人倍感纳闷。而在当今这个唯文凭、唯职称为“亲娘”的社会里,他的行为要承受多大的压力便可想而知了。或许就是这样,所以他对父亲的感情(说是崇拜吧)之深是旁人难以理解的。
尽管楚宴先生没有正规的读过几年书,但他的文学修养却令人嫉妒。我是常常自叹弗如哪!就当下从艺者之状况来说,不为名利所惑,为艺术而艺术者还真是不多。而从艺者中既不为名利所惑,而又具有较深之文化修养的却更是凤毛麟角。
楚宴先生读书极为用心,所读之作品非限于文学艺术,文、史、哲、宗教学、民俗学等诸种学科多有涉猎。前些年和他住在一起时常讨论一些文学艺术,甚或宗教哲学方面的问题,他所提问题之尖锐,见解之独特常给我以诸多的灵感,而他驾驭文字的能力也让我很是钦佩。这几年来,在创作大量美术作品的同时,他还不忘笔耕。短短的几年间,就已创作了近150万字的文学作品。诗歌、随笔、小说、文艺评论等体裁皆有。楚宴先生也可以称得上是个睿智的思想者。
一想到要评点楚宴先生的绘画作品,作为门外汉的我便诚惶诚恐。毕竟,在风格多变的几千幅作品中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来,的确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事实上,要给楚宴先生的创作分期(阶段),实属不易,毕竟从他的绘画语言基本成型到现在,也就十年八年的时间。或许因为他具有睿智的头脑和充满灵性的笔法,所以在这短短的十年八年时间里头,他便接受并领悟到了绘画的很多的道理,从而创造出许多的属于自己的独特的绘画语言。早期(勉强说是五年前吧),他的作品较多受塞尚、德拉克洛瓦(可能思想上的倾向会多一些),尤其是他最尊崇的老师和铁龙的影响。从他早期的静物作品中可以看到,塞尚风格的立体、厚重、坚实等特征曾经深深地烙在这位年轻艺术家的色块里头。另外的一些东西,他可能更多的是受了和铁龙先生的影响。我曾经听过和先生的一堂色彩课,再翻阅他的作品,然后把楚宴先生的作品(尤其是写生作品)与其作一比较,便可见得和先生绘画色彩的影子:纯粹、大胆、不落俗套、不拘一格。当然,在楚宴先生创作的《安徒生童话插图系列》钢笔画,我们也可以看到法国画家古斯塔夫·多雷的很多的痕迹。
当然,作品创作得再好,其终究还是有些大师的影子的。楚宴先生这时期的作品还没有完全走出“被影响”的圈子。众所周知,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都须经过学习、模仿前辈大师的这样一个阶段,然后,他才可能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远眺广阔的宇宙,接而寻找并创造出真正属于自己艺术风格的那一片天地。有些人或许一辈子都生活(或者甘愿生活)在“大师”的阴影里,并且沉溺在对“大师”的崇拜所带来的幸福感之中。楚宴先生却利用自己睿智和充满灵性的思想早早地摆脱了这一“幸福的藩篱”。在这一点上。楚宴先生是幸福的,同时,他也是痛苦过的。生命的蜕变必然要经历过痛苦的挣扎。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痛并快乐着”罢。
创作是一件苦差事,是一种心力交瘁的活动。前几年,由于精神的过度透支,加上生活上的生物钟比较混乱,楚宴先生的身体一直比较虚弱,尽管他的个子与体型都比较中看。他是一个对待工作(尤其是在创作中)严谨到近乎苛刻的人。艺术创作无疑是他精神生命的滋养剂,但同时也可能成为拖垮他身体的罪魁祸首。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里。这一精神状况成为他生命中的不可承受之重。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加上天气的恶劣,才促使他毅然放弃了在大都市可能更有利于发展、出成绩的想法,选择了回到湛江这个气候较为温和的南方城市。诚然,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因为当时有几个好兄弟在这里落脚,所以才促使他决定留了下来。
值得欣慰的是,这几年来,为人夫的他对待生活的态度已经有所改变。尤其是小宴婷的出世,这更让他倍感其责任的重大。伴随着女儿稚嫩的笑声,他的精神面貌已经大强于以往,他脾性也不像以前那样彰显了。这个小精灵成功地重塑了父亲的形象。真是感人的一幕幕啊。
这几年,在楚宴先生创作的作品中,有一种浓厚的宗教气息渗透于其中。或许这种气息应该从2003年创作《安徒生童话作品集》插图算起。从作者本人的经历来看,在《安徒生童话作品集》118幅作品及一年后创作的《天方夜谭》系列插画中,深藏着他对远在天堂的小妹的疼惜与记忆。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说,童年的记忆是创作的一种驱动力,楚宴先生正是借助童话世界与图像经验来重新构建一个曾经存在但时景不长的理想的小世界,以期延续其兄妹关系的温馨。在他的世界里,这一图景永远是清晰而真实的。在那幅他自己说可能要十年时间才能完成的巨幅作品(我暂且命名为《创始》)中,便延续了这种对神秘的神性的图景的敬畏与向往。就目前作品构图的宏大、线条的气势与色彩的彰显以及视觉的冲击来看,都非常具有震撼力。设想这幅作品(预见30米长,5米宽)完成后,可绕一般房间一周,人若站在其间,俨然置身于一个惊涛骇浪的魔幻般的神奇之世界。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当代中国艺术的焦灼与裂变让人倍感郁闷,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派别如同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人人都自我标榜为艺术家,大量畸形的“婴儿”被曝晒于烈日当中。可想而知,当名人的尿盆也成为贵重的艺术品,等,艺术从来就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尴尬过。在短短的二十年间,艺术市场也经历了众人热捧到独自监禁之凄楚。这一现象无疑是功利的市场经验与浮躁的艺术家之间的一次变异的交媾所导致的结果。
在文化、观念、市场等因素所导演的这一系列所谓的艺术创作过程中,楚宴先生是有机会参与其中并有可能迅速而成名的。然而,他还是坚持着自己对艺术本质的理解及创作的方式,置身其外,这颇为难得。对他而言,艺术是精神的延续,是不卑不亢之精神的才可能是永恒的,而永恒才是艺术生命的不二旨归。
自2009年来,尽管忙于教学事务和家庭琐事,楚宴先生还是有大量的作品问世。如果说在以往的作品中,他更多追求的是技巧,那么,现在的这些画作,技巧已经被巧妙地溶解在创作时的心境中了,他不是是单纯的用技巧去创作,而更多是用“心”去创作。也就是说,技巧追求不再是目的,而是艺术家“抒情”的一种手段。换句话说,当欣赏者在欣赏一件艺术作品时,若总是被过分彰显的技巧所牵引而感受(悟)不到艺术家或作品的生命气息,即没有一种油然而生的心动或者说莫名其妙的惊喜,那作品本身无疑是失败的——至少可以说是不成熟的。毕竟,感动人的是艺术作品的精神,而不能单停留在它的形式上面。诚然,成熟的艺术作品也要体现技巧,但技巧不应该是作品全部或者唯一,至少,它们不该突显为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我对楚宴先生这一年来的写生作品,可以说情有独钟。在这些作品中,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心性”和“情感”。一种对宇宙、大自然乃至神秘力量的敬畏以及对生命的眷顾。我不知道楚宴先生喜不喜欢《老子》,至少我在他的写生作品中读出了老子的“尊道贵德”、“任自然”的思想。这算不算爱屋及乌呢——我本人是身为推崇《老子》的。人本是大自然的一份子,人应该对其有所敬畏。当艺术家能够把自身融入到所要慕写的对象之中——即人的自然化,他的作品便附上了他的血肉,他的精神。这就是艺术中的生命精神。正是基于这样的一种理念,楚宴先生的作品才达到了构图和谐(心意的和谐)、线条流畅、色彩运用得心应手的那一层次。他是通过理想中的那个图景来抒写对象的,而不是按照对象原本的样子给描绘出来。前者是人的对象化与对象的人化的高度融和,后者是对象照相版的刻板复制;前者是在再创造新的生命,后者是在僵化旧的生命。
西方艺术家常常把艺术和生命的崇高联结在一块(想当然中国也一样)。黑格尔说,艺术是生命的真实;尼采说,艺术是形而上的生命活动,惟有艺术才能拯救人生;里德说,艺术是生命的真谛。对于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来说,艺术就是生命的旨归。楚宴先生就是为艺术而活着的这样一个人。
如果风格是一个人的精神,那么,我从楚宴先生的作品中至少看到二种精神的存在。一种是膜拜于神性的、神秘的、宗教的情怀,一种是对自然的、随意的、生活的眷恋。如果说风格是作品的形式,那么,楚宴先生的作品也同样分出这两种类型。从《安徒生童话插图》到《创始》的系列作品,寄托着他对精神的理想主义的不懈追求;而从《印尼海啸:生命挽歌》到《5·12汶川》系列却可看出他对生命的“爱得深沉”的人文关怀。现实与理想俨然难以达于一致,艺术创作便成了这一架天枰上的平衡之砝码。
如果说艺术家都有人格分裂,那么,楚宴先生应该属于艺术思维分裂导致艺术创作多元化的那种,而其在情感上依然是一元的。因为对他来说,神性的、宗教的就是自然的、生活的。他的作品给我以这样的一种印象,他的生活更给我以这样的一种感觉。
楚宴先生认为,他的文字与绘画构成了他的“大艺术”创作的两个面,而第三个面他认为是言行。他推崇中国古代纵横家,他认为言行(与德性一体)本身就是一种艺术,是一种过程艺术,它与文字和绘画有所区别,前者通过过程来彰显结果,后者以结果来追溯过程。与时下众多艺术家把艺术生活化不同,楚宴先生追求的是生活的艺术化。他认为,生活不是刻板的琐碎大事记,生活本身应有其理想主义成分,成为“有意味的形式”。对他来说,生活的过程就是在创造艺术的过程,它体现在与他人(包括学生、朋友、家人等)的具体言行中。这样,言行便成为他艺术追求的另一个面,与他文字、绘画并肩而行。然而,不管是他的言行、文字,还是绘画,都不过是他的“大艺术”追求的各自的“面”,而他的最终目的或者说终极目标是:这三个“面”尽管并行,但都朝着一个共同的目的地进发,犹如构成金字塔的三个面,最终要汇聚到最高的一个“点”上。他始终在以身试“艺”。
近日,楚宴先生说希望把这十几年来的日记结集出版,想到之前我在写这篇文章时,主要是侧重于他的整个思想而谈的,如今要作为他即将印行的《日记》的序言,我是有所惶恐的。尽管这些文字作为序言也可勉强与之扯上干系,但多少有些“失重”。因之,不得不在这再补充啰嗦几句。
楚宴先生坚持写日记的习惯是我辈自叹弗如的。从打印出来的草稿看,足足占据A4纸1000个页码,皇皇100万字哪!我曾问起他何以有这般耐心,且在学习、创作之余还能分出如此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来从事这一项工作。楚宴先生的回答听来多少有些令人意外。楚宴先生说,那是因为穷的结果,也就是说,开始写日记的时候,正是自己处于经济拮据的困境阶段,为此,他不得不通过写日记来打发自己的一些“剩余”的时间,同时,也可以说是通过文字的方式来抒写自己当时所固有的彷徨和郁闷等情绪,并借此换得哪怕是一丁点的心理之慰藉。而这一习惯却从此保持下来了,至今,他已坚持了十几年。现在想来,这多少有些歪打正着,当时的“失意”之作却换来了今天乃至未来的难得的可查证的记忆之宝库。
严格来说,楚宴先生只是一位艺术家,不是诗人,也不是哲学家,更不是宗教学者,但这并不代表他的日记只限于记录关于艺术方面的内容,同时也不能说明他个人对社会、文学、哲学、宗教等等诸多问题的看法是肤浅的。恰好相反,这些日记的内容相当庞杂,而看问题的角度也不乏独特,见解也不乏深刻,尽管有些问题在旁人看来可能无关痛痒,但其深刻的洞察力却是不可置疑的。
如果要给这些日记作一个分类,我认为从思想样式上来分较易理清:有生活的、文学的、艺术的、哲学的,乃至宗教的,不一而足。曾经有朋友这样建议:日记的内容太多,思想过于庞杂,而近1000页码的篇幅,对于校对、排版乃至印行来说都是一个不算容易的工程,是否应该删减一些。但楚宴先生坚持不删减。他认为,删除其中的任何文字,都可能导致“其精神”的不完整,就像一个人被割去身体上的某块肉一样。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不算完整的“完整性”。或可说,楚宴先生真是一个想追求完美的人。
纵观这些日记,可以这样形容:有时短至一句话,可窥见其思想纯粹如一潭春水时;有时长至几千乃至上万字,或兼讲几个问题,又难觅其思想气势之一二。有时点到为止,只可观见其当时思想之印记;有时振叶寻根,整个身心赤裸裸的尽展现在文字之下。有时行文干涩难懂,字里行间彰显着纯粹的哲思;有时又如快马平川,受用这淋漓尽致之美感。总之,这些文字几乎囊括了他青少年时期的求知之路乃至今天所得结果的痛苦的蜕变之过程。如果有朝一日谁想研究楚宴先生的思想,这些文字和他的画作,以及他的言行和举止,它们都将是缺一不可的。正如上面所说的:文字,其不过是构成他的生命之体积的其中的一个(方)面,如此而已。
诚然,听别人评点,倒不如自己亲身的去感受好了。这些日记所蕴含的思想究竟如何,还是让读者自己细细的去品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