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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2-08 10:50
四
可以说,“平行”系列是范西目前为止唯一采取了人像的方式来实现“去图像化”目的的作品。尽管每张照片都是对水中人极限处境的真实描写,但整个系列作品的真实性,并不完全依赖于水中人的每个面部表情,身体动作,而是来自于作品展现的“纯粹状态”本身。在后来的作品中,范西将这种“去图像化”的实践推进得更远,从“时长”(2013)系列作品开始,画面、场景、情绪逐渐被单纯的物象所取代——或者甚至无关乎物体的形象本身,曝光使得闪光灯的强化作用达到极致,物象的具体信息被画面的留白取代,只剩下最简单的“轮廓”。曝光延长了定格画面的时间,在时间跨越过物象的那个瞬间,曝光打破了通常的时间次序与表象之间的具体时间叙事。这个做减法的过程让画面更加纯粹,它既是对图像的限制性还原,也提供了更多的进入与理解的可能性。
“时长”的题名不无对于死守线性时间的叙事性摄影路向的反讽。在提到摄影与时间的关系时范西指出,“摄影出现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围绕时间概念展开,摄影是时间的线性叙述方式之一。它的对象是实际的物,是物就脱离不了消逝,始终会被时间所占据,换句话说,时间是摄影的一个基本属性,某种意义上也是时间的现成品。在摄影中时间既是最动人的描述,也相互被绑架着。罗兰·巴特所说的‘此曾在’在拍照如此便捷的今天,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记录泛滥的‘曾在’的时候,时间所承载的真正意义究竟如何显现?如果时间是生命存在的测量仪,那么摄影如何作为最有力的证据?我去掉了时间在线性时刻中的样貌,比如简单的叙事。采用一种看似直接粗暴的局部过曝方式,把时间的单一叙述去除,而被损坏的画面正是对时间作用于生命里的实体意义进行描述” 。
“时长”的题名所指涉的,是存在与时间之间的双重纠葛。如果说摄影就是对现实本身的一种描述,是对当下现实的呈现,那么它就只是具有时效性的——要么是具体的实效,比如新闻,要么是像怀旧式地营造过去,或者指向未来的时间。但在“时长”系列中,范西的“时长”折射出了多重含义,它既是对自身进入这个系列作品的创作的漫长时长的致意,也包含了对于观者不断理解这个系列作品的时长的期待,但无论如何,作品最终的隐匿渴望已经超越了时长的界限,而更多的是对存在状态的纯粹探讨,以及对作品与观者之间无限距离的展现。“时长”作品的光与影、色彩与形状、主体与背景、观展人的心理与作品本身的关系,在范西的摄影中都被赋予了人文的因素,而不再单纯是一种技术指标,比如作品中对暴力的描述、人在环境之中的一些反应,或者说环境对人的塑造等等,不无揭示出了某种真实的存在境况。去除了图像化带来的装饰与修辞,范西把存在本身的易碎性赤裸裸地摊开在观者的眼前,沉重的生命存在感“不因为弱小和容易被忽视而消失,反而因为去除了表象和具有某种独立的尊严感而变的愈发强大” 。
但问题在于,摄影在这种关于存在的讨论上究竟可以走多远?在此,单纯地还原形象,或者通过曝光来为形体做减法的过程,显然不足以支撑范西想要表达的语言。更何况,“图像”本身是否可能真正地被还原,或者究竟有没有一种所谓的纯粹的本源状态?在了解传统的照片工艺的过程中,范西偶然发现了另一种显像的方式:冲洗照片时,照片的原始图像会在药水的作用下被破坏,而重组的流动的图像也将随着时间的延绵,继续进行着缓慢的分解过程。她把这种从传统摄影工艺衍生出来的,破坏性的成像过程中形成的系列作品,称为“还原的象”(创作始于2012年,目前仍在继续)。其中最具观念性的尝试在于,“还原的象”系列作品既延续了“时长”系列作品关于时间与存在主题的讨论,同时也延展了摄影语言本身所具有的可能路向。
在“还原的象”系列中,作品的成像在时间的作用下交互进行着破坏与构造的双重过程:一个被定格的画面通过材料的添加,重组了图像中包含的信息,确定的图像在时长中历经不断的变化,生长成另一个未知的图像。按照现象学的说法,在这个变化的过程中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历经这个破坏性的还原过程,原初照片中的固定形象不断褪散殆尽,所得到的还原的剩余物,恰恰是所可能经验到的物像本身。因此,最终还原出的“物像本身”,在形象上几乎已经看不出拍摄时眼睛所经验到那个物体的形象,它成了一种对抗经验的经验。
五
如果把图像看作一个思维平面的起点,那么摄影作品仍然无法摆脱对形体与空间关系在平面上的建构的依赖。在“时长”系列中,范西通过画面的减少,获得了向表面之下的“内部”无限延伸的隐秘含义,而“还原的象”则借助于外扩的毁灭过程,使图像本身获得了超越于感性经验的还原的可能性。按下快门的瞬间的偶然与盲目机运,以及破坏过程中无限接近消亡的美感与脆弱,构成了创作“还原的象”时的灵感来源。在此,创造性的破坏无疑展现了范西心中的某种向死而生的解构性维度,但同时与之并行不悖的,还有一种建构性的冲动。
如果说“还原的象”是借由传统工艺手段来探讨摄影本身所可能实现的媒介和主题的话,那么2014年开始创作的“树”系列作品,则采用了图像处理技术(PS)的手段:每一棵“树”上的枝干,都是采用不同树上的枝干拼接而成的。换言之,看似真实的每一棵“树”,都来自于范西重新编辑图像的合理化的建构过程。这个系列作品对空间结构的讨论,无疑也得益于早年雕塑系的训练,每棵树之所以看起来那么真实,恰恰是因为它的枝干毫无违和感地拼接在了一起。如果说范西在此试图揭示的是表象的真实与事物本身的真实之间的无穷距离的话,那么人们完全可以继续追问,在通过图像处理技术建构而成的“树”和实际存在的“树”之间,究竟哪一种更加“真实”?重构之后的“树”的形象,俨然已经颠覆了人们对于树的经验性认知——既然它们来自于不同的树的组合,我们又怎能一眼望去就可以判断说它是一棵树呢?
可以说,自从“时长”系列开始将摄影中的图像“去图像化”以来,范西的“还原的象”和“树”系列作品同时贯穿着毁灭与生成的过程:前者破坏了人们所日常经验到的事物的确定形象,后者却试图在平面化的空间中重新建构起人们对经验世界的观看视角。无论是试图还原经验,还是重构经验,范西作品试图探讨的仍然是关于存在本身的经验。在“第二沉思”中,笛卡尔曾提出过一个经典的认识论问题:通常当我们看到戴着帽子穿着大衣的东西,我们会判断说那是一个人。但问题在于,我们为什么会认为那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堆帽子和大衣呢?我们的日常经验建构了我们的认知,但是这种认知往往又反过来限制了我们的判断。“树”恰恰挑战了这种经验性的认知方式——当看到作品中的“树”时,我们又怎么会认为这些通过图像处理方式建构出来的、现实中从来不可能存在的“树”,是一棵树,并且是同一棵树?
“树”系列作品有意识地重新建构了一种观看之道。这是一个高度理性化的过程,每一条枝丫的存在,都需要充足的理由,它来自于大量的感性材料(不同树木的树干),但却并不仅仅局限于这些材料本身。
在2016年,范西开始了一项新的创作计划——“All Beings”。如果说在“Nothing”系列中,还没有明确意识到作品本身与作品的可能含义之间的充足理由的话,那么在“All Beings”系列作品中,范西已经可以清晰地解释出自己的内在工作逻辑了。对自身作品的阐释本身就是一个高度合理化的过程,正如创作从来无法建立在昙花一现的抖机灵上,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的阐释,首先应该来自于对自身创作路向的不断反思与推进。“All Beings”的照片几乎全是范西夜里跑出去拍摄的,这里有一丝锦衣夜行的意味,就是想把所有那些隐藏在夜幕之中疯狂生长、无人注意,但却生生不息的生命记录下来。
这个系列作品本来有一个特别严肃的题名——“从未相信过现实:我过于尊重它,不会相信它”,以至于与之相应的那一个接下来要创作的作品的题名,范西也想好了——“从未有过对死亡的想象:它仍应该作为一个惊喜”。“All Beings”最终取的是那两个超长题名的英译名之中的文意,但它或许已经涵盖了范西在这个系列作品中想要表达的一切。在“All Beings”的每个图像中,长时间的曝光和多次闪光的技术叠加到了一起,在此,范西对于图像本身的“纯粹状态”的还原过程,已经不再单纯依赖于“还原的象”中对图像本身的物理性破坏来营造,而是试图让图像中的对象自身在一种对“生”的疯狂渴望之中显露自身。这正是“All Beings”系列作品最动人的地方。无论是从生生之中,还是从(接下来想要做的)消亡之中,对“生”的渴望毫无保留地揭示出了所有事物的存在本质,换言之,对“生”的渴望构成了对一切事物的本质还原。在此意义上,范西而无疑持有一种斯宾诺莎式的观点,也即是说,万物莫不尽其最大的努力去保存其自身的存在。
这种“生生”之绚烂,恰恰展现出了“All Beings”系列作品里的万物存在的速度。那些疯狂生长着的植物、张扬耸立的建筑物、曝光下几近于无形的物象、张牙舞爪的树枝……存在本身就有其生成与毁灭的速度,但在范西的镜头下,图像本身绽出了璀璨的亮光,它们把所有这些存在之物的存在速度,引入到了图像之中。
来源:雅昌艺术网 作者:毛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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