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艺术家吉瑟爾策兰一生曾與不少詩人合作，但其中最為重要的一次發生在她與丈夫保羅策蘭之間。合作持續了兩人一生，隱密又深刻，其中最為可見的成果體現在兩處：
其一，策兰對吉瑟爾版画的命名，其二：以册页形式出版的兩本詩歌／版畫合集，《呼吸結晶》與《黑關稅》。
《荷兰记忆》25x29cm 1964
自1954年開始，策兰用德語和法語雙語命名了吉瑟爾所有的版画，一直到他去世。他去世以後，吉瑟爾大部分的作品都標為無題。
圖像作品的命名从来都是重大議題。抽象作品的命名問題，在吉瑟爾生活的时代引發了艺术家与艺术理论家之间的長久爭論。作品的命名，早已不是依照作品的畫面內容對其自身進行解释，解读，或者总结，而是与画面相对，保持一定的距離，畫與字，圖像符號與文字內涵之間構成一道意義和感受的網，觀者往來其中，畫的題目仿佛一層朦朧的大氣，浮在作品之上，形成一層獨特的氛圍。而命名內涵与画面意象之間的距离，則決定了氛围的张力：
战斗的气息（souffle combattant／Kampfender Atem，1964）
《焦土》（Terre brulée／Verbrannte Erde, 1965)
《一個空白的長度》（Le long d’un vide／Einer Leere entlang，1965）
《睡眠碎片》（cellules sommeils／Schlafzellen，1966）
《確定》（Certitude／Gewissheit，1964-1966）
《暗蚀》（Enténébrée／Eingedunkelt,1966)
《波浪閉合》(Les flots se fermant／Zusammenschlagende Flut,1967)
畫面本是抽象的，比如“睡眠碎片”。錐形晶體群成組懸於灰色背景上，“睡眠”這個名詞把觀者引向了由文字符號所引發的對一切相關經驗的重溫，這時，即刻的視覺經驗與由詞語所引發的符號經驗重疊了，而“碎片”，這一字眼則更靠近畫面本身的圖像特點，同時又定義了睡眠的狀態：殘存的，成群的，碎的，畫面由“睡眠”的大氣所籠罩。而“睡眠”本身亦無形體，此時，圖像又反過來把睡眠“具象化”了。
睡眠残片 16X21cm 1966
可以說，吉瑟爾的版畫與策蘭對版畫的命名，在精神源頭是一致的，一詞文字聲音對圖像的翻譯。而翻译，對於保羅策蘭和吉瑟爾的關係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動作。
保羅策蘭在兩人關係之初就開始幫助吉瑟爾學習德語，為了讓妻子更靠近自己的詩歌，策蘭經常於去信時附上诗歌的德語單詞列表，隨後還有整首詩的法语翻译和自己對詩的評論。這個習慣，一直到吉瑟爾熟練掌握德語後也一直保持著，這恐怕是策蘭唯一主動把自己的詩翻譯成法文的情形。
《年关》9x11cm 1966
在法語和德語，在語言和版畫之間，存在一段極為幽深的裂痕，一段親密的空白，策蘭和吉瑟爾一起站在這片空白中，為了說出這先於語言和圖像的空白（“冰的蜂巢”策蘭語，多麼透徹，迷幻的起點），策蘭和吉瑟爾以不同的語言（也只能以不同的語言），傳遞只有彼此間獨特的密碼。在1968年12月23日寫給策蘭的信中吉瑟爾寫道：“我给你寄去了我1969年的心愿单，我想这张小小的版画能够比我自己表达的更好。”策蘭对这种交流方式非常熟悉，所以一下子就理解了她的意思：“你的版画是那么美，我看着它，我在其中读到你，重识你。” （1968年12月26日回信）。兩人經常用诗和版画中相互傳達个人的密碼，基瑟爾用畫面，而非語言，用兩者之間的空隙，更好的表達自己。兩人都不斷回到空白的源頭，所以她才說“這張版畫能夠比我自己更好的表達”。
《灰底》29X24cm 1966
吉瑟爾的作品像是诗歌的指纹－策兰这样描述：“眼睛的诗，意识的特异性腐蚀出的诗，在这诗中燃烧着一场目光与梦幻之间的谈话。在1966年12月的一次访谈中，策兰拿他自己的写作同其妻子的艺术创作活动做比较：“我也很熟悉素描，只是我的方式比吉瑟爾的糟糕一些， 我以真实的云的名义，为形状打上阴影，我忠实于我灵魂的现实主义。“
策蘭一生中寫詩贈與無數朋友和情人，但《呼吸結晶》卻是一次“共同創作”，詩歌中不僅有保羅策蘭的“手”，更有吉瑟爾的“手”，只是後者的更為隱匿和無聲，這是極為罕見的。也因此，策蘭在這組組詩中使用了有別以往的獨特詩歌語言。
因為深刻的愛的關係，不僅僅提供內容，更重要的是，它給出了新的形式，超越一個個體以往的語言和圖像經驗，這一溢出無法容納的部分，只有使用關係本身所提供的新形式，才能加以描述表達。因此，“我只能從你身上取詞，才可向你訴說我自己“（筆者語），吉瑟爾與保羅策蘭，一個從畫面取出了詞語，一個從聲音中聽到了圖形。
（文/张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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