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之道，引绪在气。每思吴昌硕画坛一脉崛起于近代，其气遥接西天目山，而苕水流长，直贯太湖，奔突瀛壖。故吴缶老喜吟唐人之句：“湖州安吉县，门与白云齐，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诚哉与穷荒之外，而雷霆乍惊也。昌翁则自不动心，处之“大聋”而以诗书画印一冶熔之，以金石大写意横绝一代，影响当世则尤深，其势又有一发不可收拾者。所谓一门画笔，弟子而外，及于子孙。吴氏三代中娴于此道者唯其子藏龛与东迈，继则克承家学，遥接清风者其第四代之民先乎。

我与民先之初见，已不记其详，似在杭州西泠印社一九八四年纪念吴昌硕诞生一百四十周年之际，由王个簃先生介绍，相叙甚快。观其容色谈吐，大得其曾祖之风，尤足欣慰。彼时他拟展手研究吴昌硕生平，后来吴昌硕研究会于上海成立，我约他写有《古缶庐钩摭四则》，并由我介绍，发表于香港《名家翰墨》。我见其行文从容，治学考据甚为严谨，有学者之风，非为招摇附会，一以先人之业绩为衬托而自吹自擂者。尔来往访苏州，辄多晤谈，又见其所藏缶庐书画诗稿多种，展读心会，相与论析，颇得其乐。渐次又见民先临习之石鼓文，所书石鼓诗对，大非俗手。而其书画佳幅，亦纷纷出手，见于展厅画廊之中，有一种清健刚放之气溢乎笔墨之间。别后忽忽多年，知其赴美访亲，又去日本参加画展，在海外亦颇得声誉。而三五年间，予行踪天涯，亦常往返于太平洋两岸。时通音问，知其近年于书画颇有会意，成绩不俗，而积卷盈篋，拟出版书画集。去年当属序于予，岂不欣然，适逢行色匆匆，旅美经年。俟返，予再访苏州，又于寒山寺聆听新年钟声，而与民先重逢再叙，于其寒瓢书屋，柳色楼头，赏画谈艺，其乐更胜于前。民先画集已有史树青先生为之一序，其辞其情，令我感动。而民先犹不忘前约，索我再序，予因有所感焉。

予观民先其人其画，有耿介清健之气，大有其曾祖风慨。民先早岁亦历经动荡坎坷，至中年后方得定居故苏，且以书画为业，宜其尤能领悟吴昌硕“苦铁道人”、“芜青亭长”青壮年时代之苍凉心境，而着意于其生平之考述。民先于文史诗书，基础良厚，因涉猎《缶庐诗》石鼓诗文种种，于吴昌硕之艺术精神、渊源等能深入其中，探究隐秘。而其艺事正本于吴昌老“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苦铁画气不画形”之箴言，在“通”和“气”二字上下苦功。而在画材与风格上，民先却能转益多师，不拘守成法，师法先人也是师其心，而不与之同一脸谱。比如吴昌硕之金石书画大写意，著手成春，在于花卉，尤其藤本如紫藤、葡萄、葫芦之属，更能畅其笔力，所谓“食金石力，养草木心”。但却甚少于花卉中画禽鸟。我尝问其故于个簃先生，得知为有碍气局。转而思之，禽鸟飞鸣于草木间，转瞬而逝去，不比草木花卉根于土石水际，得天地之气。其中原由，也许土生土长，更有深意，“一耕夫来自田间”，谁谓非其本色？但如踪迹之，非其大才，也许会为草木所困。如能用吴昌硕之精神，以金石之气，篆籀之笔，重探花鸟画如何？中国画固然尚静，但可“一鸟不鸣山更幽”，亦可“鸟鸣山更幽”，但凭如何著意，一样可写出静气。如是转注推求，则吴派也可开新生面。我观民先所写花鸟，更兼人物、佛道，推至山水，均有所求乎？故书画之道，其中大有哲理在。吾又有所感，纵观古今画史，大师名家之后人，欲胜前辈者几希，似已为美术史之通例。考其原由，仍在才、气也，才器不具，乏于生气，而师法也当别具慧眼。一如苏州园林，园中架屋，何如以为借景，另筑新园耶。民先适逢其时，又当壮年，画外功夫多备，故可展求艺事，从容独往，吾亦寄其厚望也。忽又遥隔重洋，似闻爆竹连天，迎候虎年矣。昌老所谓“元日书红，笔虎诗龙”，正在生气不凡。仅此遥祝民先吧。丁丑除夕至戊寅元日，牛尾虎头之时一九九八年一月二十八日，丁羲元序于旧金山客次。

作者：丁羲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