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日，发生在重庆九龙坡区的一场长达三年的拆迁与索赔的拉锯战终于告停，机车轰鸣，瓦碎墙倾，烟尘漫散。“史上最牛钉子户”杨武，竟以坚持不懈的抗争赢得了赔偿的胜利，这是弱者与强者对弈而幸免于难的一个奇迹。在曾杨的绘画中，如此频频发生在世界每一角落的大小纷争被玩笑的比拟为“人”与“猪”的对弈。

人与猪的形象固然远离现实。曾杨敢于把每一事物的具体形态交给观者的想象，转而用抽象的手法表达形式，本身就有一种实验性。当他把猪的躯体、人的面孔等诸多事物都同化为自己熟悉的符号语言时，他的想象就得到了最为酣畅淋漓的表达，色彩的浓淡、笔触的速度感制造出无穷无尽的肌理。无需太具象，人与猪本来就是“生活”这盘棋的黑白棋子，双方的对弈就在这些无名小卒的紧张关系中得以体现。

曾杨创作最初取材于户外写生稿，城乡结合部的混乱情形给了他创作的灵感：肮脏可爱的猪、市井中的凡夫俗子、马路上冲撞的各色车辆、错综复杂的交通路牌……一切都是那样形形色色、生动有趣。他对汽车的喜好也尤其在画面中毫无遮掩的表达出来，凭着对汽车的深入了解，他将复杂的车身融入到看似简单的笔法中，大板刷制造出的潇洒肌理透露出一种毫不犹豫的肯定和自信，亦如庖丁解牛，深入腠理、毫无拖沓。慵懒过时的汽包车、破旧不堪的大卡车、灰头土脸的拖拉机都出现在他的画面中。在一次偶然交谈中，曾杨提到自己在大学期间曾经制作过一个电路装置，其中机关线路的复杂微妙让他深深着迷，或许那些外人看起来繁复而废旧的线路版成为了他部分的审美源泉。因此他的符号不可避免的传达出一种机械的美感，但这又与20世纪初兴起于意大利的未来主义那种单纯颂扬工业、速度、机械，排斥农耕、自然、手工的审美观有所不同。曾杨对机械有着怀旧的情绪，他并不拒斥农村和大自然，他留恋机械中蕴含的生活痕迹与人类情感，并愿意将这一切看做文化的沉淀。

曾杨的作品形式很能代表一种新兴力量。像他一样出生于80后的年青艺术家完全是在中西文化交流畅通无阻的大环境下成长起来的，对于他们来讲，形式之争已显多余，抽象具象之辩更无从重要，他们最关注的是创作本身是否反映自身当下。在当今中国，城乡并存、流动、融合是最大的发展趋势，使整个社会呈现出既非地道自然农耕，亦非纯粹现代工业的复杂景观，城乡结合部就是这种城乡共存、交融的社会的缩影。曾杨乐于从情感上接受这种现实，并欣赏这一切，进而打破写实技法，选择真正适合于自己的创作方式，不能不说是一种面对当下生活的自信。他没有给自己的符号赋予过多的使命，既不与真实形象套近乎，也不以局部的精彩僭越整体的秩序，而是如乐符一般抽象、平等，依靠整体的情绪和局部的控制表达精神实质。艺术是带着脚镣的舞蹈，只有懂得取舍收放才能运筹帷幄。而他反映的“人情世故”也自然而然的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出来。

在人与猪的博弈中，人之所以算人，不因其高贵的外表，而因其为权力的实施者，却也是愚昧粗鲁的代表；猪之所以为猪，不因其血统的卑微，是因为被布置、被役使，只许有躯体，无需尊严，却是顽抗精神的载体。在集权兴盛的年代，一部分人完全可以把另一部分人当做牲畜对待，二战中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集中处理就很直观的体现了处置与被处置的关系。但如果我们仅以一种政治是非观去看待这一系列作品，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且与曾杨80后的身份不太相符。画面本来没有那么血腥和令人惊悚，反倒有许多情景让我们感到熟悉，仿佛日常中天天经历的一样，不假思索，我们便发现了自己的生活，那些“人情世故”的冷暖体验便已跃然心中。

曾杨画中的情景似乎都在描述一个个故事，但细细琢磨时，一切的情节又变得支离而混乱。人、猪、车、砖石，都同化为完全对等的符号，没有孰高孰低之分，如同棋局中的一个个棋子。况且，何必有人猪之分呢？人与猪，作为博弈的双方，有着太多的阴差阳错，人不一定比猪走运，猪也不见得比人缺少心计，风起云涌，江山易位，社会的争逐周而复始，画面中充满着抗争、摧毁、支配、演绎……各种行为和事件源源不断的制造出一大堆莫可名状的垃圾。最终，画面留给我们的是一种饱览世事之后的沧桑与宁静，观者许会沉思良久，许会莞尔一笑，并油然升起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睿智。在中国社会，人际关系如同中国结一般复杂而彼此纠结，我们的古人发明过一种叫“鲁班锁”的玩具，榫头交头接耳、彼此牵制，还有一种九连环，环环相扣，却是创立现代数学的西方人也想不出来的玩意儿。可见，国人在玩的过程中已经通晓人际，左右逢源，潜意识中关注上下左右的关系，懂得任意一点的变动即能牵动全局。曾杨的创作中就无意识的融入了这种东方气质。我们也可以认为这样的作品亦是照亮我们自身的镜子，自己在这镜中显得那么丑陋而渺小，社会如何、民性如何，作品本身都不计较，重要的是带领观者理性的俯视这一切，自嘲亦非不可，真正懂得自嘲的人才算幸福。曾杨说他常常一个人边画边笑，乐此不疲。因此，他的艺术中有着一种统帅千军万马的狂想气质。在这个世界中，人情世故是推动大局的源泉。他的兴奋点即是站在创作者的制高点搅动这一切、袒露这一切和玩笑这一切，颇有几分玩世不恭。

如果说生活就是一盘棋，那棋局本身的千头万绪，变幻莫测，扣人心弦就值得我们去观摩和阐释。猪也罢，人也罢，汽车也罢，石头也罢，此等皆为棋局的一部分，都是生活中的一堆肠肠肚肚，或许生活的本质就是那个只蒙一层薄皮的美人，人情世故藏于内中，若揭去外皮，则骨肉脓血、屎尿毛发，了无一处可爱。

作者：朱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