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一日记

昨天有点烦，总想发脾气，嗓子也隐隐作痛，我知道这又是一个情绪周期，该要舒解放松了。晚上就早一点回家，带了可可到校园的操场上去散步。

正是假期，偌大的操场几乎没人，一人一狗，一前一后直奔草坪去。这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已经有一段时间不来。深一脚浅一脚走到草中央，捡一块干地儿躺下来。可可在我身边四脚朝天疯滚，一会儿蹬我腿，一会儿撞我头，喉咙里“呜呜呜”低啸着，只有异常欢欣时它才会出这音儿。滚累了疯够了，就像青蛙一样四脚铺开把肚皮整个儿贴到草上凉快着喘粗气。我趁势把头躺在它圆滚滚胖墩墩的脊背上，它想动但耐着性子不动，任由我我舒服的枕着。天很暗，几点疏星一闪一闪，风拂着草尖儿吹，有小虫子在胳膊上痒痒的爬，拿起来看，是瓢虫，轻轻甩下，学着草的样子舒展开四肢，让风吹。虫声唧唧，一递一声就在耳边。静静看——从这个视角去看这个惯看的世界会有奇异的发现——红尘遥远，天地亲切，疏离，跳脱，相容，相合，诸般怀想油然而起，丝丝缕缕，和着风一起吹进毛孔里。慢慢的，踏实下来，安宁下来。

可可大概觉得我枕的时间足够长，一个翻身跃起，绕一圈，把头垫在我腿上学着我的样子很享受的躺下去，还时不时回头看我的脸，像个受宠的孩子，一对绿莹莹的小眼儿里全是满足感。

这狗的眼睛很怪，白天跟我们一样黑白分明，晚上就变成幽幽的绿蓝，在黑暗里亮闪闪。走在路上，隔几米远抽不冷跟它对上眼神会吓出一身冷汗。尝笑自己狐假虎威：有这么一对小灯笼前后左右忽闪着胆子不壮才怪！

困极，懒得起来，想就这样一觉睡去。想到苏轼那两句——“解鞍欹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这个季节早上醒来肯定听不到杜鹃叫，但喜鹊的吵闹一定会有，因为草坪边的树上住着四五家喜鹊，每家喜鹊都养了至少三个孩子，每早这里就是它们的幼儿园兼游乐场，蔚为壮观。还有刺猬——这草里有若干个刺猬，每次遇见都会僵持半天，人家鼓起身子岿然不动，可可则蹦来跳去转着圈的狂吠，咬牙切齿下不去嘴。

又想起两年前在鄂尔多斯草原，亦是这样的夜晚，围着篝火唱够了跳够了和Y君一起带着孩子们离开蒙古包远远走到草坡上，四个人就这么仰面朝天躺着。天地全然黑暗，只那营地上有火光灯影歌笑声隐隐飘来。那一刻就像站在另一个星球俯视人寰，整个穹庐弯成一个无边的大锅盖劈头盖脸压下来——嘒彼小星，三五成群，莹莹闪闪，相看俨然。突然，远远的，一辆车像小蚂蚁样从锅盖边儿钻进来，打着大灯，一点点爬，一点点转向，灯光聚拢成一条亮白的线直射向天，那观感就像在看《狮子王》那样的童话大片。

“流星！流星！”两个孩子惊叫起来。“我没说错吧，刚才怎么叫都不肯来”。孩子们在篝火晚会上玩得正High，Y君累了一天想回蒙古包，我强拉硬拽才把这仨人弄到这里来。我相信这样的晴夜在坡顶上肯定有流星可看。果然，不久，又有几颗流星灿然掠过，两个孩子看呆了不再叫喊。

胡天八月即飞雪，此刻，这草原上的风却不凉，柔曼飘转，轻往轻来。

就这么躺着，闭着眼......

回到蒙古包，第二天早上是被踩踏在草地上的马蹄声震起来。

这些日子开始在纸上写。此前七八年几乎不怎么写字，只用键盘。记得刚接触电脑时有很长一段时间排拒E_mail，顽固保持着写信寄信的原始状态。必须回复时就只用楷体，因为它富于书写感。但后来，一旦尝到邮件的甜头开始频繁使用就再也回转不来。这样几年下来，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在课堂上板书时很简单的字都不敢放手来写，一下慌了神。

用手写，在纸上写，这想念越来越强烈。

现在，每天都对着纸写，这纸和笔和心相触相依的“亲”感难以言传。

本子是几年前攒下的，那时遇见喜欢的本子就买下收藏起来。这一本16开，封皮全黑，凸凹不平的胶底皮面，放手上去有着舒服的触感。右上角有小小烫银的“2008”字眼。翻开来，本子里面从2008年元旦一直排365页到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每页右上角都详细标注了农历、节气、星期甚至沿脊背对边向下还注了白天的每一个小时时间。买的时候叹息，“真是多余，谁有心思把每天每小时都记录下来？”现在，我有一点了，当然不是每时每刻，只是——用日记体，记今天的见，今天的感，亦记今天想到写下的昨天和明天。长短随时，粗细随意，没时间也用不着修饰安排，只见缝扎针勾速写——拿笔，跟纸说话，沉潜自在，享受这抒写的畅快。

不想写了就看书。心静，多闲，就读钱南扬先生《永乐大典戏文三种校注》，最爱他的注，对南戏里边不为人所知的诸多问题都有细致的考索和解析，让我受益匪浅。心不静，少闲，就反复翻这四个戏本子：《西厢记》、《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尤其牡丹、长生，一静一闹，殊途同归，你一出我一出两两相形对着看既新奇又好玩，可以有不少意想不到的发现。心情坏到极点实在hold不住了就只读《东坡乐府笺》，三五个曲子下来能让自己缓一缓。

现在，这本子已成为我不相离的物件，每天和家门钥匙自行车钥匙汽车钥匙一起放在包里面。不知不觉，365页，已经写满200多页，笔也用干了好几只。看着它，墨在上边，字在上边，人在上边。美美的，又踏实，又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