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将每一种艺术形式，作为以词汇为基础的语言，那么我们感受到的将不是一系列词汇的变换，而是整个语言逐渐在分裂、解体。传统的各门类艺术语言在这种分裂之中重新聚合。时至今日绘画已不是传统概念的绘画，雕塑也不是传统概念的雕塑。非传统艺术，非传统材料语言的表述现象，日益呈现在我们面前。

　　雕塑是一种固态形体艺术，即在一个无定型的原材料体量上，雕去或以塑造的方式，完成整个创作过程。曾有位雕塑家说过：“一件好的雕塑作品，从山上滚下来也摔不坏”。基于这种认识和判断，传统雕塑是一种具有形体内聚力的坚硬实体，从材料特性上讲应是具有可雕刻性的石材、木材，可塑造的泥土、石膏，以及可冶炼铸造的金属材料。埃及、希腊、罗马的古典雕塑以及中国古代陵墓、石窟雕塑均以这种语言形式和材料，成为经典。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至今的众多雕塑巨匠，如罗兰、布德尔、马约尔、布朗库西、阿尔普、摩尔等，都曾是这种雕塑传统的继承者。

　　我们将现代雕塑史，作一个时间顺序的排列，就不难发现，这种天经地义的雕塑传统和制作程序，以及技术和材料均在逐渐消逝，被现代工业材料、或各种综合材料的拼装的组合、焊接构成以及现成物品所取代，从而使雕塑转化为不具备任何传统意义的雕塑，而是非雕塑之雕塑。那种封闭、结实的形体被消解，那种永恒的静穆变为短暂的瞬间，那种无休止的塑造过程变为艺术家的思维与选择的过程。

　　这种革命性的转折，一方面源于本世纪以来工业技术革命带来的种种希望与困惑，另一方面来自于艺术家创造意志的趋动和超越意识，渴求找到与时代人文精神相吻合的语言媒介。

　　1909年毕加索在进行立体主义绘画试验的同时创作了《费尔南德·奥利维尔头像》雕塑，这件作品使传统雕塑语言的转化迈出了第一步，形体被一系列具有三度空间的几何形态所分割，传统雕塑的实体被消解、几何形态代替了自然形态。

　　1912年，称之为立体主义先驱的阿基本科，开始在人物的体量上打开空洞，如《行走的女人》，使雕塑乃空间环绕的实体这一历史的概念颠倒了过来，他开始用各种材料进行拼装构成，把雕塑看成是物质材料的组合空间构成，而不是体量加减的旧传统。

　　1912年，未来主义创造了波菊尼对雕塑从事了最令人激动的改变，他寻求雕塑的运动状态，主张用玻璃，木料，水泥，皮革，电灯等材料创作作品。这种主张，使传统的雕塑语言从根本上分离，预示了构成主义、达达主义及波普艺术的发展。

　　1916年加波所作的《头像构成z号》，第一次用塑料、玻璃的构成来表现空间和动态，他宣称：从前模仿的艺术已变为创造，并主张艺术的根本是表达空间和时间，拒绝把物质的体量作为造型的因素，他认为，艺术因素的基础是动力节奏。从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到，实体没有了，而只有材料所构成的、水晶式的通透空间。

　　当杜桑把一个极普通的便池，还有瓶架、自行车轮胎放在艺术作品的展台上时，雕塑的概念，雕塑的定义完全改变，这种在当时认为荒谬的行为，却对创造一个全新的艺术存在起到了推动作用。其意义不在于是否雕塑一个便池或制作一个瓶架，而在于这种选择，在于这些被选择的物品所产生的一种矛盾情境。如自身功能作用的矛盾，艺术与非艺术的矛盾。这种矛盾的状态所产生的意义，可能正是艺术家所要表述的东西。现代物品的功能转换了，变为艺术家思维与观念的媒体。

　　一个普通的物品在经过选择脱离它原有的逻辑环境之后，也能成为艺术作品，这为后来的艺术开辟了一个新的领域，即我们生活中的任何一个物品，都可能成为艺术；艺术非艺术，雕塑非雕塑，没有界限，没有区别，一切都可以用来表达观念及感受。这种思想对后来的影响极大，它导致了以后一切非传统艺术的兴起。

　　杜桑使用现成品是想反传统美学，可后来人们干脆接受了现成品，并发现了其中的意义与价值，建立了一种新的语言体系、一种与传统雕塑概念相悖的不经雕塑的雕塑艺术，即现成品艺术。

　　电子计算机编码程序成为二十世纪的语言，这种技术的普及使许多人失去了笔算，书写的习惯。这正是传统表达方式面临高速发展的社会无能为力所导致的非人工书写的表述现象。这一现象显示，一切都在一个新的时空中分裂、改组，所有的分裂物有了自己新的、独特的表述方式。雕塑语言的分裂使雕塑朝着非雕塑方向发展，超越了雕塑的原始逻辑定义，它既不是雕塑出来的，也不是铸造出来的，而是拼装、构造、焊接的，是活动的、声光的，是现成物品、是随便捡来的。这种现象，已成为二十世纪西方雕塑艺术的主流，并影响着中国当代雕塑艺术的发展。解释这种现象，寻求它产生的依据，无疑会有助于中国雕塑艺术的选择与创造。

载于《艺术与时代》1993年第6期

作者：傅中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