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学院有一茶室，面朝大海，古桌七八张，瑶琴三两款，颇为雅致，常与两三好友在此喝茶论道。乙未季春，正品新茗，金刚兄来电要我为刘君永亮兄的山水画集《逐风惜梅》作序，欣然允诺，试以茶拟画，为君锦上添花。

 

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得山水之灵秀，以天地之活水冲泡，乃得茶之真味，茶之神韵，乃至明心见性，见天地之道。故茶道有三得：得味，得韵，得道。中国山水画，发端于魏晋，奠基于盛唐，鼎盛于宋元，明清日渐式微。山水画师天地之造化，得山水之神韵，终而悟道，故其境界亦有三得：得味，得韵，得道。

 

山水画之得味，乃是得山水之真，得山水之奇，得山水之清，得山水之雅。中华山水画自魏晋发育滋长，东晋顾恺之的《雪霁望五老峰图》、《洛神赋图》为其代表。时至盛唐，“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吴道子“吴带当风”的线条艺术在山水领域里开拓出一个新领域。李思训首创青绿山水，其画细致工整，金碧辉映，故又称金碧山水。其嘉陵江山水画，旬月而成，使善于赏画的唐明皇，于观赏之际仿佛听到了水声。在山水画中，得味就是师法自然之造化，融山水之真之奇之清之雅于画中，得山水之真味。中国画的传统，以山水为上，花鸟次之，人物再次。陈传席先生认为，各种形式的绘画中，以传统一系最难，也最有学问和品味。得味之境即北宋郭熙的“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四“可”之境。永亮君的山水画属于清雅一族，走的是传统的路线，尤其是对笔墨的研究，于尺幅之间妍态万千，可谓得山水之真味，其山水不仅可行可望，甚至得山水之灵韵而可游可居。

 

所谓得韵，指得山水之气韵，得山水之意韵，得山水之心蕴，得山水之灵韵。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说的是要用心造境，才能妙造自然。外师造化，只能品味实景之山水，得山水之真味；唯有中得心源，才能得心应手，因心遗波，以手运心，画出胸中山水，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神奇。书画让生命变得更加淡然与充实，一管湖笔，一支徽墨，一幅宣纸，一方歙砚，便构成诗意生活。听虫鸣鸟叫，画心中山水，缘物寄情，借笔达意，以意造境，用水墨书写人生意趣。《石涛画语录》 云：“画不违其心之用”，“夫画者，从于心者也。”“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借笔墨以写天地万物而陶泳乎我也”。石涛作画，笔意洒脱，汪洋恣肆，奇险之中兼绕秀润，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帖。无论画烟云风雨，还是柳岸清秋，古树寒鸦，皆有其独特之构思布意，彰显出内心之清净与淡泊。黄宾虹亦云：“画中山川，经画家创造，为天所不能胜者。”真可谓山水之中有境界，笔墨氤氲涤尘心。

 

所谓得道，即得山水之德，得山水之精，得山水之神，悟山水之道。得道之境乃人文山水之终极追求，它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统一与升华。不见道，无以知中华文化之真精神，无以知山水、知天地之真精神。山水有德。高山巍峨，蕴藏万物，滋养万物，万人瞻仰而寂然不动，似仁；流水灵动，遍施万物，变化不居，藏污纳垢而自洁，千回万转而向东，似智。天道刚健，自强不息；地势坤柔，厚德载物。山水之意境，可超然物外，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游。自中唐以来，画家多以求道之心作画，在山水之中明心见性，在山水之中实现天人合一。王维的水墨山水，笔法清淡，绝去浮华，画风为之一变。苏轼评论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其禅诗禅画皆悟山水之性，静极之中皆见天地之心。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明净利落，笔意简远逸迈。旧识的富春江上，峰峦出没，江水悠悠，可谓混然天成，“神与心会，心与气合”，稀疏的笔墨情趣，既是他胸襟高雅的象征，也是天人合一的境界追求。大道至简。李成《山水诀》云：笔愈简而气愈壮，景愈少而意愈长。绘画是形象的音乐。山水画的气韵生动其实就是一种天地的节奏，在虚与实，雅与俗，聚与散、重与轻，拙与巧，柔与坚，一与万之中，达到一种平衡，达到一种中正平和，不偏不倚，这正是山水画参天地、赞化育的中和之美和最高境界。

 

刘君永亮，来自匡庐南山秀峰下南康府（星子县），幼承庭训，喜习诗文书画，后远赴京华、广东游学，幸得卢沉、石果等前辈指点提携，悟得山水技法与精神。南康是陶潜、周敦颐和朱子的过化之地，庐山的钟灵毓秀、鄱阳湖的烟波浩渺和圣贤文化精神之滋养这方水土，也成就了永亮清雅、含蓄、旷远、灵动的画风和人文关怀。在西风日劲今天，他仍然恪守人文画的传统，远离尘嚣浮躁，其笔墨虚实张弛有度，意境深远，得宋元可行、可望、可游、可居之画境，得中国文化之精神。永亮君之画已经得味、得韵，于道则在得与未得之间。时值永亮君《逐风惜梅》山水画集出版，我们在分享其山水诗画山水意象之际，更期盼永亮君仍乐观豪迈地前行，探求艺术之化境。

作者：朱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