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生活了几十年，印象中这个城市没有多少自然山川，有的只是日益长高增密的水泥森林。上海也没有多少灵动的河流，有的只是滚滚的车流。现实的生活环境是喧闹而逼仄的，然而这似乎并不能阻止一些人在此环境中进行遐想，去寻得自己一方的心灵宁静。

女画家郑文邀我去观看了她在福州路艺术书坊上举办的绘画联展。艺术书坊原来是上海古籍书店的所在地，在这里经常能遇见来自上海和全国的读书人。其古朴的书香本来就是这个日益实用化、物质化的城市中的传奇。能在这里看到郑文及其朋友们清香素雅的山水画，就如同翻检、品读那些珍本古籍一样，真是一种文化和心情的享受。

郑文的山水作品本身充满着书卷的气息，这是与她一贯以来的艺术观点相关的。她任教于人文底蕴深厚的华东师范大学，深受学校文史哲和教育等各学科之陶养，非常注重艺术与学问、读书之间的联系。她曾说：“画家以博古通今学问家的眼光，在‘造化’”的意境中得到一种体味学问的快乐和充实。画家能从眼中的‘造化’连同自己感受到的快乐和充实表达在画上，便有了书卷气。因此，中国画是一门性灵之学、修养之学。” 她的不少山水画都以“读画笔记”命名，作品中可看出她对倪瓒、董其昌等古人心境、学养的体认。对于这些古人的作品郑文不仅在形迹上进行临摹，更注重文人恬淡气息的把握。她将古人山水中的风格特征加以拈出，并融入自己的理解，使之更为清丽而柔和。干净素雅的画面也体现了画家品格的洁净和淡然。

 当然郑文的视野并不止于书斋之内，她认为画家的学问只有同“造化”相连才是真学问。在艺术创作上，她把主要精力集中于“园林系列”之中。严格来说，园林并非自然造化本身而是一种人工的建筑和景观形态。然而我们发现明清以来的画家不少人都喜欢画园林，比如苏州画家沈周、文徵明等都画过相当多苏州地区的园林。还有不少人如四王等虽然画的不是园林题材，但是其山水表现的境界和趣味也是接近园林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明清以来中国山水画创作最兴盛、最集中的地方是发生在江南的市镇中的。江南的文人士大夫们如我们今日那样实际上长期生活在市井之中，深山老林距离他们已经非常遥远，他们面对的也已经是一个喧闹的世界了。如何在喧闹的城市中保存自我，这就产生了城市中的园林。这些园林规模不大，但是曲径通幽、层次丰富，在狭小的空间内为人们营造出丰富的自然意象和广阔的心理空间。可以说，园林是自然与人工的结合，是乡野和城市的结合。相比于莽苍辽远的山林，园林更为接近人们的日常生活，相比于喧闹的酒肆、街道，园林则充满了恬淡和野趣。所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对于城市人来说，园林是日常所及的，但又能满足他们的想象，是“心隐”不可缺少的一个重要场所。正是基于这样的文化缘由，画家们开始绘制园林题材或者以园林的方式表现山水。园林不仅赋予了明清江南画家们表现的新题材，更让赋予他们作品以新鲜的文化意趣，这就是自然与人文的融合。

郑文不仅发现了园林的自然之美，也深切体会到园林中所蕴含的人文意义。她在其《读画·作画·聊画》一文这样解释自己的园林偏好：“我喜欢江南文人园林的素雅清淡，那白墙青瓦、栗色门窗、曲径通幽的长廊、几块假石、数株修竹、一泓清池营造了一个宁静、安闲的空间。这种恬静的氛围在大城市中是荡然无存的，我喜欢这种氛围，只有在这种环境中才可能独自思考，而不致于迷失自我。”郑文从事园林题材的创作已有七八年时间了，其早期作品侧重于写意的手法，通常以较大块面的墨色进行对景写生。她的不少作品采用圆形构图，这使得表现出来的园林空间有一种别致、奇特的视觉印象。然而郑文很快认识到单纯追求畅快的笔墨和新奇的构成只是绘画的表面阶段，园林山水画的深层内容还是体现在人文意趣上。

大约在2005年之后，郑文开始将传统的山水画笔墨融入园林创作中，许多“读画笔记”中出现的技法元素不经意地流露在其园林山水画中。在涉园图、东山纪行等一系列作品中，空间表现变得更加开阔而整体。画家慢慢脱离了西式的局部空间表现方式，而是采取全景式的表现方式。此前画面中的一些奇特但往往是不够明晰的形状被转化为更加稳健、精准的构成形式。画家开始不再为园林意象所左右，而进入了一个能够自由安排景物的境界。画家的用笔也变得更加沉着了，不再只是率性而为的挥洒。郑文的笔墨不仅细腻、精巧而且淡雅，她不追求浓墨重彩和简单的视觉刺激，而是用素朴的面貌来示人。她为我们展现了园林中寂静清空的一面。这既体现了她女性特有的温婉平淡气质，更表现了江南文人传统的淡定雅洁。在郑文新近的作品中我们还看到了一种新的迹象，这就是更多古意的介入。许多类似赵孟頫山水的设色、造型之法出现她的画面中，古雅高贵的色彩较之单纯的笔墨似乎更加丰富多彩。虽然这种画法比之水墨山水更为传统，但是其色彩的介入却更能和城市生活的生动性相呼应，从而有了更强的时尚性和现代性。

六朝时的士大夫画家宗炳在《画山水序》曾写有“圣人含道应物，贤者澄怀味象”之语，指出了人文关怀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关系。《宋书·宗炳传》则描述宗炳是“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这很好地说明了山水画的功能。在今日这一喧闹繁忙的都市中，或许我们无暇去亲近自然，无暇去进行深刻的形而上学思考，但是我们还是希望去超越凡俗。我以为郑文的山水画正是为我们在都市空间中划出一个亲切、恬淡的场域，让我们去卧游其间，去澄澈自己的心灵。这是郑文山水画的追求，也是山水画这一古老画种发展千年而不断传承和发展的根基所在。

 

作者：汪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