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分享图

《图像再现》导读

《图像再现》导读

 

段炼

 

David Summers “Representation” in Robert S. Nelson and Richard Shiff Critical Terms for Art Hist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 2003.

 

 

 

《图像再现》原名《再现》,为与另一译文《语言再现》相区别而更改译名。本文选自罗伯特·纳尔逊与理查德·谢夫主编的《艺术史研究中的批评概念》一书,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92年初版,2003年再版,该书简介可参见《凝视》导读,此处不赘述。《图像再现》的原文作者戴维·萨莫斯,早年在美国耶鲁大学获得美术史博士学位,现为弗吉尼亚大学美术史教授,专攻欧洲文艺复兴艺术、现代主义、艺术史方法论和图像研究。

当代批评理论中的“再现”概念,指“复制”、“重演”、其方法和结果,以及诸如此类。为了各种目的,“复制”可以采用不同材料和不同方式来实施,而“重演”则是英国历史学家和艺术理论家科林伍德(R.G. Collingwood, 1889-1943)所说的“情景再现”(re-enactment),二者都可跨越时空界限和文化鸿沟而实现。无论是在西方美术史研究中,还是在视觉文化研究中,“再现”这一概念不仅是最基本的理论概念之一,也是最重要、最具争议的概念之一。在20世纪前期的现代主义和后期的后现代主义历史进程中,西方理论界对“再现”的探讨和论争,不仅展示了艺术倾向的转变,也促进了艺术潮流的推进。然而在中国理论界,由于翻译“再现”一词时采用了不同术语,另有“表象”和“表征”两种译法,结果给读者造成了不必要的混淆和困惑,甚至使读者误以为“再现”和“表象”、“表征”是不同的术语。

从语言学的词源学上说,现代英语和法语等西方主要语言里的“再现”一词,都来自古代拉丁语repraesentare,意为“再次呈现”、“招回”、“表演”等。其前缀re-意为“回来”、“再次”等,而词干praesentare意为“呈现”、“展示”等。古罗马时代结束后,欧洲语言中的“再现”逐渐发展出了“代表”(以某人来代表他所属的那一群人)、“象征”(以谋物来象征另一物或观念)等新含义。从构词法上说,中文“再现”是英文原词representation的相当确切的译词,因为“再现”的直接语义,就是“再次呈现”,准确对应了古代拉丁语和现代欧洲语言中“再次”(re-)与“呈现”(presentation)相合的本义。所以,我国美术界既不约而同又约定俗成地使用“再现”来翻译这个外来词。

从翻译学上说,我国哲学界有人用“表象”来翻译representation,尤其是在讨论欧洲古典哲学时,例如朱光潜论柏拉图、蒋孔阳论黑格尔。但是,汉语“表象”一词只覆盖了“再现”这一概念的一小部分含义,仅指事物的外观,大致相当于英文appearance一词。汉语中“表象”与“再现”的区别在于,“表象”是名词,仅指representation的结果,即复制品的外观,而不涉复制的行为、过程、方法及相关问题。然而,“再现”不仅是名词,可以胜任“表象”一词的职能,而且也是动词,对应了英文动词represent的名词化形式-ation,因而还指作为行为的representation,及其过程与方法。由于中文“表象”没有这样的语法功能,于是便有译者生造出一个中文译词“表征”,既当动词又当名词。此译词除了文理不通、让人费解而外,别无学术贡献,徒然误导读者。

从哲学的本体论上说,“表象”仅指某一事物所呈现的外观而不涉实质,也不涉这一事物究竟是原物还是复制品,抑或是艺术作品中所模仿的该事物。然而“再现”却与representation一样,不仅指原物之存在的外观,而且更指原物的另一存在形态,即复制品的外观,包括不同时空、不同方式的复制品之存在及其外观。在此,原物与复制品的区别,有如柏拉图所说之画中的床与木匠制作的床之间的区别,以及二者同关于“床”之观念(朱光潜译作“理式”)的区别。从认识论上说,复制品与原物在外观上的相像,只是一个视觉问题,与图像再现相关,而语言的再现却不仅关注静止的共时的视觉图像,更关注活动的历时性再现过程。维特根斯坦曾用一幅照片来这样说明二者的区别:照片上有个人正在爬山坡,可是面对这幅静止的图像,怎么可以说这是往上爬呢,难道不可以说是向后倒退着下山坡吗?换言之,图像难以再现事物的内在实质。维特根斯坦的质疑和思辨,提出了哲学方法论的问题。面对静止图像之再现能力的局限,语言的阐释功能可以挥作用,人们可以用语言来描述照片里的人是在向上爬坡。然而,当电影出现后,静止图像的局限性被活动图像克服了,电影语言的历时特征,可以再现爬坡行为的内在实质。再此,活动图像的历时性是一种视觉阐释,对应于语言再现的阐释功能。不管是用语言还是图像,也不管是用静止图像还是活动图像,再现都关涉阐释,而视觉的阐释则主要有模仿和象征两大方法。

从美学上说,模仿是再现的重要方法,而模仿说则是西方美学史上一个最原初的基本理论。照古希腊以来的西方传统美学观,文艺作品不仅是对现实世界的模仿,而且是写实式的或现实主义式的模仿。但是,柏拉图认为模仿并非现实世界的真实反映,而只是再现了现实世界的表象,远离理式的真理。后来的美学家们由此引伸出两种模仿方法论,即描述性的和象征性的。在上述维特根斯坦的照片一例中,现实主义的描述方法不仅可以再现事物的表象,而且可以再现事物的实质,在此,描述一变而为阐释。象征的方法与指示或示意的符号理论相关,不在乎事物外观的相像,却直指事物本质。

从艺术实践上说,再现的概念因模仿的相像(resemblance, likeness)问题而关涉指示与象征,我们且用绘画来说明。就模仿的描述性而言,一幅描绘(描述)玫瑰的静物画,真实地再现了桌上花瓶里的玫瑰,但其与原物相像的真实性,却仅在于那束花的视觉表象,而不在于实质,因为画中花不具备桌上那束花的触觉感和嗅觉感,及其物理存在。然而就模仿的指示性而言,无论是写实的再现还是非写实的再现(如半抽象绘画),却都是真实的,因为画中的花此时已成为一个符号或能指,无论外观是否相像,其所指就是桌上的花。进一步说,在西方文化中,玫瑰的实质是爱的象征,也即玫瑰花是能指而爱情是所指。这样,画中的玫瑰虽然不具香味和触感,却可以扮演能指的角色而直指爱意,从而再现了桌上之花的情感和心理本质。在此就象征性而言,画中花与桌上花是等同的。模仿的象征性,因指示或示意特征而使再现的概念涉及到现代符号学,使阐释的功能超越了具象再现而延伸到抽象再现和概念再现。

从艺术史上说,现代主义之前西方艺术的发展,几乎就是一部通过模仿来进行再现的历史,这是反映论的观点。在这历史过程中,艺术家们关注的主要是“象”或“不象”的问题,是为具象写实的关键问题。原始艺术和古埃及艺术的再现相当朴拙,例如,古埃及人像浮雕和壁画中人物,其身体和头部的关系是扭曲的,但古希腊古罗马的艺术再现则大为进步,那时的艺术家们甚至采用了美化事物表象的方法来进行艺术再现,例如古希腊雕刻不是真人的副本,而是人体之健美的夸张。中世纪的宗教艺术则不同,艺术家们不甚关心被再现者的空间处所,而专注于其外在形象的叙事功能和内在精神的宗教含义。直到文艺复兴,艺术的再现才因立体感和空间感的幻觉制造而达到了视觉的逼真。自此,西方艺术的视觉真实性一直延续到现代主义艺术出现。在这数千年的西方艺术史上,再现的真实性问题被有意无意地悬置了起来,其悬置方法是用视觉的真实来代替或遮掩物理和哲学的真实。实际上,史前艺术和古埃及艺术之再现的真实性受到了稚拙技艺(再现手法)的限制,而中世纪艺术之再现的真实性,则受到神学思想的制约,神之无处不在和无时不有,在一定程度上使艺术家们忽视了空间处所和三维透视,而偶像破坏运动也阻碍了艺术的再现。虽然西方艺术史上的空间和透视问题在文艺复兴时期得到了解决,但其结果也仅是使再现获得了视觉的逼真。

在现代主义之前,艺术的基本目的是再现对象,即便是画家的自画像,再现的也是那个作为客体对象的画家,或曰镜子里的人,而画家的主体意识则被包含在或暗含在再现的客体性之中。然而自现代主义出,艺术的目的不再仅仅是再现对象,无论这对象是客观实在的事物还是主观想象的事物,艺术都义无反顾地转向了对画家本人之主体性的表达,包括主体意识和主观情感。换言之,现代主义以来的艺术家可以不再仅仅关心再现的对象,而且还可以转过身来关心自己的内心表现和思想传达。这样一来,再现的概念就动摇了,再现理论已不再能有效说明艺术现象,于是,表现理论出场了。如果说往日的再现理论以模仿论(mimetic theory)和反映论(reflective theory)为基础,那么表现理论便以意向论(intentional theory)来颠覆再现理论。照意向论的说法,艺术不是再现的而是表现的,作品的含义由作者的意图决定。现代主义用以颠覆再现理论的另一重要观点是形式主义的构成论(constructionist theory)。照构成论的说法,艺术不是再现的,艺术由形式语言构成,艺术作品是自在自为的,其意义在于形式的构成方式,在于艺术语言的运用。

       到了后现代主义时期,形式主义遭遇反弹,艺术大力介入社会政治和现实生活,于是再现复活了。在极大程度上说,这时的再现已不再是艺术目的,而是手段,且是诸多手段之一。这时候,再现的真实性问题重新成为理论论争的重要问题,且被赋予了新的历史含义,增添了象征理论、符号学、传播学、新媒体等晚近的观点和方法。在21世纪的文化研究中,由于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二元论的失势,由于解构主义和后现代思想的颠覆,符号学中能指和所指的对应关系被质疑甚至否决,结果,文化研究者眼中的再现便成为不可能的任务,却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学者们时常这样质疑:同一事物被再现给不同的人,一定会有相同的方法和表象吗,为什么?这个问题涉及意向论和读者反应之说,或曰指接受理论。尽管接受理论并非新论,但由于商业文化的决定性因素,艺术的接受者从少数精英阶层下降到多数普罗大众,结果,为了市场效益,作者的意图便不得不委曲求全,转而屈就大众的接受。

虽然柏拉图质疑过再现的真实性,但两千多年来,艺术家和理论家们都没有否认再现的存在,而20世纪的现代主义者却抛弃了再现,特别是形式主义者。虽然再现从未退出过西方艺术史,但再现的概念和方法已不再是20世纪西方艺术的唯一方法,更不再是艺术思潮的主导了。后现代时期再现的回归有诸多各不相同的方式,其中有持传播理论者,打破再现论的既有边界,将反映论、表现论、构成论全都说成是再现理论,使其无所不包,这样一来,再现既可以无所不在,也可以就此消解得无影无踪。

在以上纵向的历史语境里,横向的跨文化研究得以引入。国内有学者借结构主义的二元论,将西方艺术与中国艺术并置对照,认为传统的西方艺术理念是再现的,传统的中国艺术理念是表现的,西方艺术方法是模仿的,中国艺术方法是表意的(类似于指示的)。这些学者指出,在20世纪前半期,西方主流艺术基本放弃了再现和模仿,转而热衷于东方艺术的精神性和表意性,而中国艺术却反其道而行之,此时开始引进西方的再现和模仿,使写实艺术和现实主义在中国大行其道。且不说这种认识是否具有历史的准确性和可靠性,也不说这种认识是对西方现代主义的附和,仅就其作用而言,这种认识中的批判意识,的确推动了20世纪后期中国前卫艺术的发展,随后又推动了中国当代艺术借全球化思潮而进入国际舞台。但是,这种认识的笼统和一般化,有可能忽略艺术的特殊性和个体性,忽略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以及当代艺术的区别,也忽略现代主义艺术理论和当代艺术理论的区别。

在全球化的语境中,当代艺术理论的前沿是视觉文化研究。今天,从事这一研究的学者们将往昔的再现理论,转化为数码图像之虚拟再现的话题,使再现的概念进入了一个处于进行时态的新的理论话语中。

       有了以上纵横坐标,我们得以用今天的眼光、从中国的视角来重审“再现”的概念。这样,在阅读萨默斯的《图像再现》一文时,读者可以借其历史叙事和哲学话语,来结合中国当代艺术生态而进行更深入的理论探讨。

作者:段炼

特别声明:本文为艺术头条自媒体平台“艺术号”作者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观点。艺术头条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

是否打开艺术头条阅读全文?

取消打开
打开APP 查看更多精彩
该内容收录进ArtBase内容版

    大家都在看

    打开艺术头条 查看更多热度榜

    评论

    我要说两句

    相关商品

    分享到微信,

    请点击右上角。

    再选择[发送朋友]

    [分享到朋友圈]

    已安装 艺术头条客户端

       点击右上角

    选择在浏览器中打开

    最快最全的艺术热点资讯

    实时海量的艺术信息

      让你全方位了解艺术市场动态

    未安装 艺术头条客户端

    去下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