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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说不清楚越自由——张容玮|白底 专栏

编辑:White End Art






越说不清楚越自由



张容玮



本文共4184字,阅读时间约为5分钟。




一、“小曼哈顿”里堆砌的残砖碎瓦

 

读M.Litt的那年,学建筑的室友三爷带我看了一期杨澜访谈录。

 

那期的嘉宾是建筑学大咖王澍。当时他刚刚获得普利策建筑奖,正在被各种聚光灯笼罩着。建筑学在格拉斯哥美术学院是高高在上的专业,我们绘画专业的渣渣对能熬到建筑学毕业的大神们大多只有膜拜的份。

 

所以,看那个访谈的时候我也没期待以我这点知识水平能从中收获什么。果然,整个访谈看完,我就只记住了王澍设计的宁波博物馆。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我只记住了宁波博物馆的外墙。

 

没记错的话,王澍在访谈里说,在宁波博物馆这个项目的最初,他在田野调查时注意到了当地大约三十个非常值得研究的村镇。然而,等到他开始着手做方案的时候,其中的二十九个半已经被拆掉了。可就是那仅存的半个村镇也让王澍大受震撼,用他的原话说是:“如此之精美,那非常之可惜。”

 

拆除这些村镇的原因也不难理解,因为它们不“现代化”呗。拆了它们,腾出地方,有权力决定那片土地的样貌和其中的居民的生活方式的大boss们就可以以ta们认为的“现代化”为标准来重新规划那片土地了。

 

只是,那些村镇的拆除也就意味着那片土地与自己千百年来的记忆和存在方式作别。也许是为了让记忆以一种其他的方式得以保留吧,王澍决定把看到的残砖碎瓦搜集起来来建造这个博物馆。谁知,在项目初期的一次会议中,一个甲方向王澍怒吼:“这是CBD新区!我们叫小曼哈顿!!!这么现代化的中心,你用了这么多旧的、脏的材料来建一个博物馆,你什么意思!”

 

  




图一:宁波博物馆            图二:宁波博物馆外墙特写

 

 

“小曼哈顿”、“现代化”、“CBD新区”……这些在访谈中出任搞笑担当的词汇绝非宁波特产,国内大部分城市在近年的发展中恐怕都在反反复复地使用着这一类字眼。比如我家那个小渔村,大概也就是十年前,也就是王澍那期杨澜访谈录播出的时候,在离我初中不远的一个十字路口处忽然就窜起了一座高楼,在夜间不间断地用各种光污染辐射周边的居民。那栋大厦大名曰“XX环球金融中心”,英文则是简单粗暴的 World Financial Centre(多霸气,对标曼哈顿比肩华尔街了),缩写 WFC 三个字母大喇喇地挂在大厦顶端,让人每次路过看见都有一种呼唤“WTF/王德发”的冲动。

 

二、抓紧多拍几张吧

 

我家住的那栋破楼和一个在珠海算得上是豪宅的高档小区仅仅隔着一个围墙而已,每次我往书桌前一坐就无可避免地要透过窗户面对豪宅带来的一种压迫感,很是无奈。

 

只是,那个高档小区是什么时候盖起来了的我却记不得了。二十年前我家搬到这里的时候,如今高档小区那块地还是一片荒芜,我只记得那片荒地上有几个简陋至极的窝棚、几块开垦出来的菜地、还有一些散养着的家禽。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当初住在那里的是某个工地的工人或者是工人的家眷,直到前不久和人说起那块荒地时才被告知,那些人哪里是什么工人?都是一些流落城市的无家可归者,找块荒地搭几个窝棚,再种上几棵菜养上几只鸡,这就算是活下去了。我听了忍不住好奇:“要是任由他们住下去,过几年那里不就是一个村子了吗?”对面答道:“是啊。不过那怎么可能发生呢?”

 

确实,那怎么可能发生呢?这些年珠海的老小区和城中村一个个的拆迁一个个的改建,旧的都不许存在了,何况让一群无家可归者以生存为原始创造力再搞个新的出来。前几天又在网上看到了市政府针对一些城中村甚至是老小区做出的拆迁或整改计划,读罢只觉得无奈。没办法,整个地球上也没几个人有王澍那般能耐能让被拆的村镇以另一种形式继续存在…我这小爬虫只能抓紧时间多拍些老小区和城中村的照片吧,没准在外混几年回珠海一看,满城都是“WFC大厦”的那种“国际范儿和现代化”了呢。

 

没想到的是,前两天跟某同行闲聊时说起这个想法,得到的却是嗤笑:“这几十年里批判政府乱拆的摄影作品还少吗?你加入这个行列太晚了吧?”我一时语塞,仔细想了想,我是要“批判”什么吗?不是,毕竟一切都在变化(或者说“生成”)之中。而推动“变化/生成”的是N股纠缠在一起并且相互影响着的力量,“政府的权威”再怎么强势也只是其中之一。我总觉得,“单把这一种力量指定为‘变化/生成’的唯一原因,并认定这唯一原因导致的结果是绝对的负面,进而对这种力量进行批评”作为一种艺术创作的内在逻辑有些浅薄和片面,属于那种“一眼见底”式的无聊了。

 

同行听我磕磕巴巴地说完,嗤笑的神情略有收敛,又问道:“那你要拍什么、又为什么拍呢?”

 

我想了半天,又组织了半天语言,回答:“想拍的应该说是‘城市被摆置前的含混不清的状态‘吧。’”

 

 

三、摆置/Set forth

 

之前几篇文章里反复聊过墨尔本大学Barbara Bolt教授写的Art Beyond Representation: The Performative Power of the Image(以下简称 Art Beyond Representation)。那本书里讨论的核心概念“Representation”如今一般被译作“表象”、“表征”或者“再现”。而按照这些翻译来理解的话,Bolt教授在那本书中讨论的,是“超越了‘表现’或者说‘再现’的艺术”

 

只是,这样的翻译很容易让人认为Bolt教授在书中主张超越的是那种“在开始实践前先设计好一个‘从意义到形式全方面预先决定了作品’的蓝图,并在实践过程中一切依蓝图而行”的创作方法(惭愧,过去几年里我就是这么理解的)。这种理解虽然也不至于是错,可也并不能说是抓到了Representation的核心。

 

如今回头细想,抓不住Representation的核心的原因可能是初读Art Beyond Representation时我无法理解一个写作“Set forth”的词组。这个词组在书中虽然出现的频率不高,可是不难看出它和Representation关系极深,也正是当初我对它的不理解才导致了我对Representation的理解的浅薄。

 

无奈的是,即便是认识到了自己的浅薄也未必能找到立竿见影的对症药。后来我又稀里糊涂地浅薄了好长时间,直到啃过了海德格尔的《技术的追问》等文章之后我才忽然发现,原来这个“Set forth”就是海德格尔所谓的“摆置”,而Representation的核心中就包含着这个东西。

 

之前一篇文章里很粗浅地提到了海德格尔的另一个叫“逼促”的概念(别让ta们太嚣张了!——张容玮|白底 专栏 025):

 


去年回国在广州隔离的时候,闲着无聊在B站上看了一个讲解所谓“现代性”的视频,主讲的哲学博士的大概意思是,所谓现代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人”把自己从自然里剥离了出来,把自己作为一个绝对的“主体”对自然提出各种蛮横的要求,强迫自然把自己作为“资源”提供出来。于是,风变成了风力资源,海变成了海洋资源,最可怕的是,人也变成了人力资源。现代人看待一切事物的基本出发点是,她/他/它对我有什么用?可以怎么用?
 
在《技术的追问》一文中,海德格尔将这种“对自然提出各种蛮横的要求,强迫自然把自己作为‘资源’提供出来”的现代性特征称为“逼促”。在这种“逼促”之下,原本自立的“存在”得以以明确的“资源”的身份被人妥妥拿捏。而如果我的理解没太跑偏的话,海德格尔另一篇文章《世界图像的时代》中的“图像”,所指的并非是某个摹本,而是“存在者”被“物化(objectify)”为了某种能被人妥妥拿捏的那种东西。比如一种植物,视其为一个存在者的话,要讨论它的本质什么的是个费力费神而且不知道有没有正确答案的任务。但如果站在某种现代技术的角度,总有“专家”可以一针见血:这是可以用来XXX的一种原材料!


 

现代技术对自然的“逼促”意味着人将自然从“带着神秘感的、需要被敬畏的mother nature”推逼到了一个“为了满足我的需要和欲望而存在的资源”的地位。换言之,“逼促”意味着人通过掌控和改造来达到对自然的驾驭。而“摆置/set forth”一词则形象地描述了“逼促”的方法和过程:人就像把杂乱的桌子上的物品摆放好一样去摆弄自然,按照自己的需要和喜好去处置山川河流和其中的生灵。把河流和风“摆置/set forth”为发电的资源;把树木“摆置/set forth”为造纸和建筑的材料;甚至通过血腥残忍的捕捉和训练把诸如虎鲸和猴子等动物“摆置/set forth”为娱乐观众的动物演员(B站有up主名唤“三更研究所”,感兴趣的看官请看他最新一期的“囚禁25年发疯,史上最知名的连环杀人鲸,虎鲸提里库姆”。感受一下“摆置/set forth”的恐怖)。

 

所以, Representation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前文中提到的“实现预设的蓝图”并没有错,一个Representation确实是对某个预设的蓝图或计划的实现。但是更重要的是,某人或某群体以Representation作为实践的主导思维的话,实践就意味着to represent,也就是去“逼促”和“摆置/set forth”实践涉及的一切人、事与物,让它们彻底放弃作为一种“存在”自身的混沌、多元、神秘和复杂,通过被实践者完全掌控和驾驭来实现实践者已经画好的那张蓝图。

 

因此,由于不能点出“逼促”和“摆置/set forth”在Representation中的核心地位,“表象”、“表征”或者“再现”等翻译多少有点隔靴搔痒之感。相较之下,浙江大学孙周兴教授“置象”的翻译要精准得多,“摆置而来的形状”嘛,一语中的了。

 

四、越说不清楚越自由

 

前文中提到的那些建筑的例子……那个强硬要求王澍使宁波博物馆的气质符合“小曼哈顿”调调的甲方、我初中斜对面的那幢自称“国际金融中心”的“WFC大厦”、以及我家对面那个修筑在驱逐了流浪人群搭建起的村庄雏形的荒地之上的高档小区……都很生动地注解了“置象/Representation”。或者是当地政府或者是开发商,作为实践者的甲方对城市或者城市的某个区域有着诸如“小曼哈顿”、“现代化”和“CBD新区”等花样的蓝图规划,以之为目标,相关的一切都要接受实践者的“逼促”和“摆置”。

 

那三十个江南村镇美吗?有建筑学上的研究价值吗?呵呵,不符合我们对那个区域“小曼哈顿”、“现代化”和“CBD新区”的规划,所以,给我拆!它们留下的残砖碎瓦包含着集体回忆和文化积淀?扯淡,不过是一些旧的、脏的破烂而已,不许在实现“小曼哈顿”的过程中用它们!背山面海的一块土地正好搞个高档小区啊…什么?里面已经有一群流浪汉搞出一个小村子了?那还得了?轰走,全部轰走!给现代化豪宅腾地方!

 

几百年的村镇、活生生的无家可归者、还有已经成为废品的残砖碎瓦,在这些“置象型/Representational”的建筑实践中,谁还不是任由实践者“逼促”和“摆置”的呢?

 

啰里吧嗦地跟那位同行说明白了上面这一大通,他脸上嗤笑的神情终于不见了,眉头轻皱问我:“那么,你要拍‘城市被摆置前的含混不清的状态’的话,该具体拍什么呢?”

 

又一个好问题,再次把我问住了。

 

我又想了半天,勉强挤出一句:“我觉得该拍的就是那种‘说不清’的地方…是新还是旧、是穷还是富、是混乱还是秩序、是‘现代’还是落后…反正,越说不清楚就越好。”

 

磕磕巴巴地说完,我只觉得自己说了一通鬼话。本以为同行会继续发问,谁知他听完我的鬼话却直接爆出金句:“对!被‘摆置’的时候才说得清。越说不清楚越自由!”说完便叫我把之前拍的还算满意的给他看看。

 

而就在我忐忑地在手机相册里各种翻找的时候,他打开了网易云,开始播放五条人的歌。

 

 

 

(最后附上几张老夫瞎拍的东西,供各位看官喷饭)

 






关于作者|About Author 



张容玮


英国格拉斯哥艺术学院美术学博士
中国美术学院在站博士后研究员

研究领域
现/当代绘画实践、实践类美术学研究(Practice-led research in fine arts)

本文中所有图片©张容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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