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概念艺术先驱河原温的首次大型回顾展“河原温：沉默”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而河原温于2014年去世，没能等到展览的开幕式。去世之前，他留下了遗嘱，要求此次展览结束十年之后不要再为他举办回顾展。

今年正好第十年。

从2025年5月23日起，筹备时间超过两年，中国香港中环大馆当代美术馆隆重呈献“河原温：自由之律，律之自由”，这是河原温逝世之后的全球首个大型回顾展。展览汇聚河原温多个最具代表性的系列作品，展现河原温以文字为核心的艺术语言，超越传统美学，呈现颠覆性的意念表达。同时，展览特设专题展区回顾他了1978年访港期间的创作与足迹。

大馆艺术主管皮力表示，在展览筹备期间，他们曾担心观众会展览过于概念而显得枯燥，但是，反馈非常不错：“我们做调研发现，观众在作品展区的时间超过了观看录像的时间，很多留言评价这是一个非常有温度、有意思的展览。”皮力分享了一个观众在社交媒体晒出的观展体验——几张现场图配上作品的名称，最后一句是“人生不过如此”。在皮力看来，分享内容非常简单，但这位观众已然读懂了这个展览，也读懂了河原温。

世界公民

河原温于1932年日本出生，1951年移居东京后，成为战后前卫艺术的重要成员。他的艺术生涯自1959年离开日本后迎来了关键性的转折。他首先前往墨西哥城求学、旅行，为日后的创作奠定深厚基础。其后，他一度奔走于巴黎与纽约，并最终定居纽约，最终于2014年在纽约辞世。其足迹遍及全球，一共走过137个城市，游牧式创作持续不断。

皮力表示，许多生于20世纪30年代的日本艺术家如草间弥生、小野洋子和河原温等，都有着相似的人生轨迹：他们在五六十年代离开日本，赴美国生活多年。这一现象非常有趣。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期。二战后，许多新学科兴起，而芯片和计算机技术也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艺术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艺术家们开始强调观念主义，认为观念本身就是最重要的艺术形式。他们不再追求创作那些传统意义上的漂亮和浪漫，而是认为信息和观念本身就具有美感。就像当下的很多程序员也会称赞某个程序‘写得特别漂亮’。因此，当时的艺术家们特别反对传统的视觉艺术表现形式，转而采用印刷字体和平面设计的方式来呈现作品，成为当时的重要潮流。”

皮力认为，思想与观念本身就可以是艺术，很多时候它比那些刻意的、看似令人愉悦的视觉形式更加富有穿透力。河原温是一个世界公民，他一生的足迹遍布世界，在行走中体察和创造。所有的这些在艺术日益体制化、商业化，世界不断分裂和对抗的今天，都彰显出特别的意义。

“这也是大馆当代美术馆今年‘先锋系列’推出这个展览的原因。”皮力介绍，作为大馆重要夏季展览系列之一，“先锋系列”聚焦对当代艺术与生活产生深远影响的艺术先锋，此前已推出村上隆、布鲁斯-瑙曼等人的个展。“我们想要深入探讨艺术在今天到底应该是什么样？为此回溯到当代艺术的革命性和前卫性最初出现的时刻，看看当时的艺术家们是如何创作的。”

存在的探索者

展览共分为三个展厅，追溯河原温遍布世界各地的生活足迹，展出其横跨半世纪创作历程中的系列代表作。

一楼展厅展出了河原温的代表性系列如《我起床》《我遇见》《我去过》《我阅读》和《我还活着》。当中的日期、邮票和图像同样呈现时间与空间的印记，并带来更个人化的视角，每封电报宛如跨越地域的低语，每张明信片都勾勒出温柔的日常生活。

从这些看似枯燥的信息中，我们可以逐渐拼凑出河原温当时的生活细节：他几点起床，他去了哪里，见到了哪些人，读过哪些报纸和书。仔细阅读《我去过》系列会发现，河原温有时在大西洋上乘船旅行，有时在纽约的街道上漫步。在1970年至2000年之间，河原温会每天给人发一封电报，内容是：“我依然活着。”在家的某一天，他下楼给同时在家的妻子发去一封电报，内容不变：“我依然活着。”

在单独展厅展出的绘画系列《今天》将河原温的存在定格于每一个当下：每幅画作仅呈现其创作当日的日期，白色文字置于单色背景之上。细节如排版格式与附上的报章剪报，则揭示作品产地与当时的社会状况。

从1966年开始，河原温会在每一个他认为特别的日子画一张单色丙烯画。每个日期都以他当时身处地方的语言和书写格式呈现，当天作品必须在午夜之前完成。那些未能完成的画作，他都一一销毁。河原温为每一幅完成的画作订造一个手制卡纸盒，里面衬有一张当地剪报，大小与当天的画作吻合。据统计，河原温共创作了近3000幅“日期绘画”，每一幅都记录了他意识中独一无二的一天。

展览设置特别展区聚焦河原温在1978年46岁生日时造访中国香港时的经历与创作。在为期四天的行程中，河原温贯彻每日创作“日期绘画”的仪式，以及其他持续进行的系列，细致地记录其一举一动：1978年12月22日到达香港入住文华东方酒店；创作了“日期绘画”，不仅在画作中记录了当时的日期，还将当天的报纸收藏在纸盒中；在《我去过》系列中记录了他在香港的行踪，包括从中环到尖沙咀的路线；记录了在酒店遇到的陌生人名字，并将这些名字写在笔记本上。

1978年的香港也面临着重要的历史时刻。这些创作不仅追溯河原温在香港的足迹，也与当时的社会背景交织在一起。这个专题展区进一步审视河原温作为全球公民与艺术家哲人的视野，探讨他的作品如何连结日常与形上、简约与复杂、当下与永恒。

河原温是一个非常神秘的艺术家。他一生中从未接受过采访，从不出席自己的展览活动，很少有流传的照片。他也是最早的“社交媒体艺术家”，在没有手机的年代，通过明信片、电报、复印技术以及绘画等手段记录下每天的生活。

策展人侯瀚如表示，河原温在自我规范与拥抱自由之间持续协调，体现了一种高度个人化且始终如一的艺术实践。而大馆资深策展人郭瑛则表示，河原温的艺术方法将平凡升华为永恒价值，使“存在”本身成为一种激进而富有诗意的表达。他是一位艺术哲人，通过创作不断拷问存在的本质。

时间的记录者

​展览主题“自由之律，律之自由”呼应河原温的创作核心——在自订创造性规则与个人经验之间的不断谈判，重新塑造我们对时间与存在的理解。展出的作品几乎都与时间有关，有两件从个人视角延伸至宏观层面，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在一楼展厅展出的长篇巨作《百万年》，这是一件极具震撼力的作品，分别名为《百万年：过去》和《百万年：未来》，各包含十本活页夹，总计两千页，记录长达一百万年的日期。以浩瀚无垠的时间为题，该作品邀请观众直面历史之外的时间尺度。作品展览以现场朗读形式呈现作品《百万年》，由来自世界各地的表演者与志愿者轮流诵读，让这段时间长河得以被不断诠释与延续，观众也成为其概念艺术世界中的参与者。

每次朗读都是在展览举办期间进行，每一次朗读都是对前一次朗读的延续。通过展览和朗读者们不断接力，直到完成所有的时间。由此，朗读活动不仅是一种艺术表演，更是成为一种对时间流逝的持续记录和体验。从1997年开始直到现在，朗读者们只完成了《百万年：过去》的前60万年。通过现场朗读和活页原件的双重展示，河原温邀请人们一同思考一个普世命题：我们每一个人如何在世界中标记自身的存在？存在与时间，意味着什么？

《百年日历——二十世纪“23928天”》是一件河原温记录自己创作情况的作品。这是一幅涵盖1901年至2000年的丝印日历，精心标注直至1998年6月28日为止。河原温以黄色标示其活着的日子，绿色代表当日创作了一幅《日期绘画》，红点则表示单日完成超过一幅画作。这件作品直观显示了河原温的艺术实践模式，系统化记录的23928天，既是个人的编年史，也是对时间的冥想。可以看到，他在1968年5月每天作画。

河原温计算自己活了多少天的方式是通过精确记录时间的流逝。他曾提到“到1992年的5月7日为止，活了21,684天”。卓纳画廊（David Zwirner Gallery）在公布河原温逝世消息时，也沿用他的计数方式总结为：他一生中经历了29771天。

“河原温：自由之律，律之自由”展览场景

大馆当代美术馆，中国香港，2025 ，© 百万年基金会

“河原温向我们表明，艺术是关于存在的证明与思考。”在皮力看来，作品是自画像，更是河原温存在的证明：“从表面上看，这些作品只是简单的记录，但实际上，它们探讨的是人类如何感知自身的存在，以及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时间的长河中，我们见证了无数地方和建筑的变迁，沧海桑田，时过境迁。然而，一个平凡的人每天能够醒来，见证这个世界的变化，本身就是一种意义。”

展览期间，香港中环大馆当代美术馆将举办各类公众与教育活动，深入探讨展览所触及的主题。其中包括由展览策展人侯瀚如和郭瑛与艺术家区凯琳与杨振中进行的“大馆对谈”；“老师早晨！”和“教师工作坊”，以及“大馆当代美术馆家庭日”，将深入阐述艺术家探索物质与叙事的艺术实践。此外，还有“嘉宾接手导赏团”邀请来自不同范畴的专业人士和教育工作者，以他们的视角带领观众探索河原温的作品；以及设于二楼的“Hi! & 识”是个对话和探索的空间，期待各种年龄的人士参与不同形式的互动交流。

本次展览将持续至8月17日。

作者：江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