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霜冷白

去城后的小山上散步。天色晚了，残照挂在树干间，如一枚硕大的玉钻戒。清瘦凛冽的北风扫过山林，草枯石皱，松萧竹老，鸟藏兽敛，一片风霜冷白之气。

毕竟已是冬初了。许久未来，坡上再添数座新坟，睡去的人都无声无息。一个白发老人在用铁耙子收集松针，耙子梳过地表，其声疏朗有清致，我看了好久，也听了好久。初冬的山林，如一页黄公望的山水，也是一篇简约静美的好文章。

春华渐次谢去了，染了一层风霜，二十余年如一只切叶蚁，奔忙在去和来的路上。一生也就这样吧，挺好的。人越活越淡，书越读越古，文章越写越冷白，挺好的。有一天读《草木子》，捡了几句道人写的诗：“牙笏紫袍今已矣，竹杖芒鞋任悠然。有人问我蓬莱事，云在青山月在天。”秦汉魏晋六朝以至唐宋，类似的求仙诗远远多过天上仙人，相形之下这首诗很一般，我心里却很欢喜。以为仙有仙道，人有人道，文章也自有文章之道。

人间事，浮云野马罢了，都可以放下，唯独不能忘情于文章。许多的文学青少，后来工商农兵，不写了，可是直到归老田园也扯不断文学的情结。像旧痒，想想又痒，挠挠更痒；像旧恋，河洲双雎鸠，没齿还相忆。所谓的癖好，是与胎记和毛孔一样固执的。

写了二十来年，衣袖磨白数百双，始终不得文章之门而入，徘徊复踯躅，云雾依旧笼山头。作文章，实在是天下第一难事，如参禅悟道。当过皇帝的人再去当和尚才是大和尚，如萧衍、顺治，因为真正勘破了；历经过磨难的文人再去写文章才是大文人，如张岱、曹雪芹，所谓“虞卿穷愁而著书”。我辈庸庸凡骨，天资本就蠢拙，又不肯下苦力，纵有文章之瘾，到老也不过是一只文虱。却技痒，却不甘心，却如张宗子所说的“名根一点，坚如佛家舍利”。

自古文章都有气。《诗经》《古诗十九首》有草木气，《楚辞》、杜甫有悲怨气，李白、李贺有仙人气，魏晋、晚明有林下气，刘邦、项羽有帝王气，陶渊明、林逋有篱落气，宋之问、沈佺期有酒肉气，《史记》《资治通鉴》有刀剑气，野乘、笔记有江湖气，洪迈、蒲松龄有妖鬼气……凡此种种，得一气者就可成为大方之家。然而何其难哉，何其难哉！几乎都不可学。

从前我很崇拜鲁迅，蔑视周作人，无他，只因他做过汉奸。后来年岁渐苍，再读周氏兄弟，如果不因人废言、不因言废人，仅就文学成就而言，周作人是不逊于他的兄长的。鲁迅的文章金刚怒目，火性大；周作人的文章一派静穆谦恭，一派风霜冷白，如嚼干果，越嚼越有味道。

如果可以活到周作人一样老，又极勤苦，又肯低着头做人，文章也可以风霜冷白。

​【五代】 佚名  浣月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桂枝香

傍晚，岳母风尘仆仆地从大老远的乡下来。在她辛辛苦苦拎来的竹篮子里，装着她腌制的咸鸭蛋，她摘的小白菜、辣椒和葱，刚从树上打下来的板栗和猕猴桃。她把带给我们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放到饭桌上，堆成了一座小山。最后，她竟然变戏法似的，从篮子里拿出一大把桂花来！

缕缕淡雅纯正的花香顿时溢满了整个屋子，这一大把火红的丹桂让平淡的生活一下子生动了起来。插在黑釉的花瓶里，它的芳香可以持续一个星期，或者更长。即便谢了，幽香仍在。人说：“送人玫瑰，手留余香。”送人桂花，也该是手留余香的吧。

突然发现，这些日子的每天清晨，自己还懒在被笼里睡回头觉的时候，外面那些天天如是的名目繁多的叫卖声里，多了卖花的声音。大约都是些城郊人家的女孩子吧，声音清润如朝露而又有些胆怯怯的，“买桂花啵？一毛钱一枝……”便有早起的邻居从阳台上探出脑袋来，唤卖花女孩上几楼几零几室；便有三四岁的孩童雀跃着，缠着年轻的妈妈要买花儿。无数的桂花香从各个窗口飘出，后来，实现了资源共享，也分不清是哪家的了。

清秋时节最宜人，远峰含翠烟，云天碧如染，更因了，满城桂枝香。

这个时节，这个小城，不管是藏在长长窄窄的老巷子里的那些古旧的院落，还是人声喧哗车马如龙的华街；不管是朱门紧闭的要人府第，还是寻常百姓人家，都飘着清清淡淡的桂花香。街头，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两三岁的娃儿，二八芳华的少女，手拿桂花三两枝的大有人在。这滚滚红尘，也因为花香的渲染显得温情脉脉起来。这郁郁心结，也因为花香的渗透渐渐澄澈了许多。

我借居的这两间房子后边，原是一个单位的花园，园子里本来亭台楼阁，假山池沼，草木丰茂，鸟语啾啾，花开四季。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树几乎全部给弄走了，代替以从外国进口的名贵草坪。原先的林木森森曲径通幽的景象算是彻底地消失了，只剩下娇滴滴一览无余的一片草绿。所幸那三棵桂花树还在，年年如是地送来幽幽暗香。在夜色依稀之季，月朗风清之时，到底还存下些气象。坐在窗前，只觉得桂花的幽香无处不在，直往鼻孔里钻，往肺腑里灌。想着，待花谢时，我又可以像往年一样，采些谢下来的花，留着泡茶喝了。

自然地想起风雅的古人，每逢清秋桂花开时，定然要邀朋结友，望月、赏桂、吃螃蟹、赋诗填词了。“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嬉嬉钓叟莲娃。”这是谁说的？“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这是谁说的？古人的风雅今人是彻底的不会了。词作不出，风雅学不来，更兼无螃蟹可尝，能得一些桂花茶也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