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黄山读石涛画册

　　石涛的《画语录》由于文中夹杂了不少禅家老庄之说，因而历来的画家，有不少从唯心主义的观点来理解它，把《画语录》作了玄之又玄的解释，反而抹杀了这篇具有现实主义精神的画论的意义。虞复同志的《读石涛〈画语录〉》一文，试图从唯物主义的观点来理解这部著作，是一种可喜的探索。现在我提出两点商榷的意见。

　　一、“一画”论

　　石涛的《画语录》，整个贯穿着朴素的唯物论和自发的辩证法，他运用我国古代伟大哲学家老子的思想来解释绘画现象。老子观察了人类社会的成与败、存与亡、祸与福、古与今相互间的关系与因果，从一切具体事物中抽象出自然法则或规律。《老子》书中称为“道”或“朴”，多用“一”来代表。石涛的《画语录》也以“一画”贯串到底。所谓“一画”便是指的“宇宙本体”或“道”，为了理解“一画”论的渊源，不妨把“一画”论和老子的哲学联系起来看一下。

　　在老子的哲学里，“一”是指的物质性的最先存在的实体，它在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地运动(“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它是一切事物产生的根源(“可以为天下母”)。所以这个“一”，实际上也是指的物质世界变化的规律。石涛的“一画”便是指的这天地的大道，“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这个根本法则是从物质世界变化的规律中产生的(“太朴一散而一画之法立矣”，即朴散而道存)。绘画的具体、局部的技法，是由“一画”变化而来的，这正如《老子》书中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样，“一画”生“众画”(绘画的具体、局部的技法)。因之绘画的具体、局部的技法，便是相对万物而言的。和客观唯心主义不同，“一画”并不是什么超物质的观念。石涛认为“一画含万物于中”，这又和《老子》书中认为“一”不在万物之外、而在万物之中(“其中有物”)的思想完全吻合。老子的哲学和石涛的画论，有一个相似的公式：

　　“一”—万物

　　“一画”—众画

　　因为“一画”是自然本体的规律，而“众画”又是从“一画”变化而来，并且是体现“一画”的。画家只有深入理解了它，才能进行权变，创造各种具体、局部的技法。也就是所谓“一画落纸，众画随之”，这又和《老子》书中说的得到万物的根本—母、就能认识万物—子(“既得其母，以知其子”)的论点是共同的。画家认识了“一画”之后，所运用的绘画的具体、局部的技法，便必然是符合自然规律的。石涛曾说：“笔之于皴也，开生面也……故皴法自别。”这就是说，皴法是应该从自然的规律里产生的。亦即“众画”在表现“万物”时，必须遵循“一画”这一根本法则。

　　虞复同志认为，“一画”就是《淮南子·原道训》所说“一立而万物生矣”的元气。把“一画”写成“‘一’画”，并且分开来理解这两个字，说“一”作元气解，“画”作属性解，因此“一画”便等于是物质性最先存在的实体了，这与“一画”的原旨似有龃龉。

　　二、受与识

　　虞复同志认为，《画语录·尊受章第四》是说明如何重视艺术遗产。我感到这一章是继《变化章第三》而来的。《变化章第三》中提到：“古者识之具也，化者识其具而弗为也。……尝憾泥古不化者，是识之拘也。识拘于似则不广，故君子惟借古以开今也。”这是石涛对传统发展的看法，学习古人的间接经验只是起借鉴的作用，目的在于推陈出新。所以接着石涛在《尊受章第四》里便强调了画家直接经验的重要。照我的理解，“受”是指人们对客观事理的“领受”，即感性认识，即佛家五蕴中“受”的阶段;“识”是指人们对客观事理的“了别识知”，即理性认识，即佛家五蕴中“识”的阶段。石涛说：“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这便明确地提出了人们在实践中认识的两个阶段：感性认识是先于理性认识的，理性认识是基于感性认识的。一切真知都是从直接经验发源的。如果离开了自己亲身的实践，而只因袭古人的陈法(这是古人的理性认识)，而且根本不知道这种间接经验也是古人根据自己的直接经验而来的，那么画出来的，当然不可能是画家对自然的真正感受。画家必须重视直接经验。石涛说：“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又说：“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之，强而用之;无闲于外，无息于内。”(虞复同志文中这两段话的标点是：“贵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弃也”、“夫受画者，必尊而守之，强而用之;无闲于外，无息于内。”出于标点的不同，在理解时便会有出入。我认为按照我的点法更恰当。)是什么原因使画家不能正确理解“受”与“识”之间的关系呢?石涛认为是“未能识一画之权，扩而大之也”，归根到底还是由于画家不懂“一画”这个天地的根本法则的权变。石涛还引用了《易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一句作为本章的结尾，并认为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尊受。

　　以上的两点认识，只是我读石涛《画语录》的读书笔记，提出来供大家参考。

　　一九五九年三月二十六日

　　(原载《美术》，1959年六月号)

　　作者附言：

　　此亦五十年前少作，略改动数字，以不传讹为旨也。

作者：范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