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  游  的  风  景

                                                                ——冯伟近作刍议

文\王艾

冯伟是近几年来异军突起而又带有独立气质的一位艺术家。这不仅仅是因为他选择了水彩画这一已经有点淡出人们视野的“小画种”作为自己的创作方向。实际上，“小画种”这个名词是强加给艺术媒介的独特的价值判定，其背后渗透着某种艺术生态与权力观。如果以后时间能给予我们充分的距离来探讨为何画家们会用媒介来定义自己的身份，那肯定是一件颇为引人入胜的妙事。虽然，大多数人对冯伟作品最初的关注往往也是集中在媒介上——他超越了水彩材料的限制并几乎抛弃了与之相配的传统技法，在纸本上同时实现了油画的厚重感与水墨的流动性。但真正打动观者的，是那些在广袤的空间中静谧地伫立着的村庄，是那些在停止的时间中伸展着枝桠的枯树。冯伟以一种相当抒情而又有分寸的尺度控制住了他的画面，只引领观者进入情景却不引导情绪。

上世纪八十年代，关于形式的革新是艺术家们最为关心的问题。在前卫的旗帜下中国的艺术家们迅速地把整个现代主义重演了一遍，试图从形式与风格中找到指向未来的方向。然而问题是，虽然外来的艺术形式打破了一统天下的写实体系并带来了崭新的视觉感受，但整个西方的现代艺术发展有着长达一个世纪的社会、经济、政治和历史背景作为生长的土壤。单纯从形式上对其进行模仿，很难与中国的艺术生态相嫁接，并生成新的艺术。如果结合现实的磨砺，也许也能摸索出中国自己的现代主义之路。然而不久之后，当代艺术的兴起又打断了这个进程，观念取代了形式，围绕审美与风格变迁进行线性叙事的美术史被终结了。“项目”“计划”代替了“审美”“表现”成为艺术家们所热衷讨论的词汇，艺术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

冯伟处理画面的法则越过了这三十年来的纷纷攘攘，直截了当地对接上了现代主义的线索。华南地区盛行的那套源于后印象派而又派生出无数分支的学院派水彩几乎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借鉴了立体主义的经验，将景物不分前后地拆散、展开后并排陈列。空间的连续性与几何形状的整洁有力则带有维也纳分离派的特色。西画的透视消失了，甚至连中国画所追求的层次也消失了。线条的穿插减轻了画面的单调，拥有速度感的块面用笔和水的渗化流动又起到丰富块面之间关系的效果。确立了黑白灰的调性之后，高纯度的色彩并没有带来纷乱的反作用，反而增加了和谐感。冯伟小心翼翼地汲取着20世纪初期那些最富有生命力的艺术语言，但又与任何成熟的技巧系统都保持着冷静的距离，从而形成一种奇异的风格——画面的渊源基本都来自于西方现代艺术，但这些激情四射的元素组合之后却具有一种东方的诗意与忧伤。

这种把控能力与其说是出于艺术家的策略选择，毋如说是源自冯伟心中那个永远在远方的家园。形式上他一往无前地实验着各种视觉模式的可能性，但在精神性的探讨上则有着发自内心的感受。家乡、村庄、故园成为他命名作品时一再出现的词汇，尽管我们已经很难在图式上看出有哪些相关的元素。长期居留于汕头的冯伟并没有热衷于描绘当地的风土人情，没有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擅长固定题材的“特型画家”，但他依然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记录了家乡变迁的历史。这种历史在他的作品中是隐性的，是非叙事的。经济特区的地位并没有真正地改变汕头“省尾国角”的尴尬境况，更毋论周边的其他粤东城市。潮汕人从近代以来走出去的趋势依然没有改变，唯一改变的可能是百年前南洋华侨们还乡时还能看见小桥流水与诗书耕读，而我们这些仅仅在省城呆了几年的孩子每次回家都会在消失的祠堂上困惑地发现拔地而起但无人居住的高楼。整齐划一的大众文化与消费主义吞没了中国一个个的乡村与城镇，这并不只是潮汕的宿命。前不久我去到陕北，漫步在延安、米脂和榆林那一排排风格呆板的水泥混凝土建筑之间，服装店里播放的网络神曲一如汕头街头。冯伟是否同样有这种伤春悲秋的情绪我不敢妄言，但他的画面中每一个村庄同样都在远去，每一个家园都只是存在于记忆之中。他就像一个诗人一样在风景中吟游，风景中没有人，没有生灵，只有空旷的天地与静止的时光。

同样身处家乡却有着深深陌生感的例子，最典型的莫过于上世纪初的巴黎之子郁特里罗。他笔下的法国街景始终清冷而陌生，渗透出来的孤独感甚至超过了来自异国的莫迪里阿尼、夏加尔和藤田嗣治。的确，在都市化带来的浪潮里，我们每个人最终都会变成异乡人。然而，正是人在高度发达的工业文明里被异化了，那些坚守的灵魂就变得更为高贵。郁特里罗固执地抗拒着现代主义，但他自己却成为了现代派中具有独立意义的一个案例。冯伟同样有着一条属于他自己的独行之道，并逐渐在时间的洗礼中展现出自己的光芒。无独有偶，郁特里罗和冯伟的画面中最让人印象深刻之处都是白色，即使是其他色彩和笔触再怎么强烈，都无法取代那片白色的纯粹。这也许就是我们心中那一片始终不会被沾染的净土吧。阅读冯伟的作品时，我总想起艾略特的《荒原》，尤其是最开始的那几句：

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

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

参合在一起，又让春雨

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

2015年立冬过后笔于未至书屋

作者：王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