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书是五体之祖，时至今日，仍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很显然，实用性已不是其中的决定因素。篆书存在释读的难度，艺术欣赏也相对要求更高。真正的原因在于，篆书体式的发展更替，不断赋予这一字体生机和活力。篆书之外的书体有多种风格，但唯独篆书具有多种结构体式。所谓结构体式，包括字形内部组合部件的结构发展和整体组合方式的体式发展两方面。篆书结构体式不仅体现了篆书自身的价值，也厂泛影响了其后的书体。

篆书有一个完备的体系，包括甲骨文、金文、籀文、小篆等，其结构体式存在一个简单原始、规范秩序、繁复多样的演变过程。由此可以将篆书的发展过程分为主线和旁支两大趋势。主干始终保持着一定的秩序，旁支则存在装饰化、工艺化甚至异态化。这两大趋势在清代出现合流，相摩相荡、相克相生，最终迎来书法史中第二次篆书的高峰。”（王博文《篆书结构体式转化中的审美意识》）

王博文《篆书结构体式转化中的审美意识》一文将篆书结体风格的演变史归结为“秩序”与装饰性两大趋势，很有新意。其中所提“秩序”其实是指文字书写固有的发展规律，即文字结构从随意多变到规范秩序的演变过程，比如在秦朝一统天下后，李斯推行“书同文”，并彻底规范了篆书的写法，世称小篆，便是完全成熟的文字，数千年来基本结构与形态沿用至今，未发生根本性的变革。这种秩序之美是整个中国书法的根基，是不可动摇的，即便如今我们大陆地区使用了简化字，但书法创作还是习惯于用繁体字书写，原因即在于我们的毛笔未曾书写过简化字。甚而至于，硬笔书法一直无法登堂入室。所以书法的这种秩序之稳定性并不仅仅规定了结构体式，连带也规定了书写的工具与材质，更不用说还有相关的笔法章法等审美习惯。这种秩序规定了中国书法之所以为书法艺术的自然属性，故我于前文中提及：“书道之自然，不仅是指顺乎笔墨纸的本性，行笔用墨之自然稳健(也即自然地书写而非巧意刻画)，而且亦指一脉相承的文化心理方面的自然而然，比如对篆书“婉而通”的欣赏习惯，又如对分朱布白疏密变化等章法的讲究，都是在千百年的发展过程中逐渐成为书法文化的自然属性，藉此我们可以判定这是一件书法作品而不是乱涂乱画。”（拙文《书写自然有古意而又富新趣，方为好手------季关泉《浅谈篆书风格之演变》读后感》）很显然这种秩序是必须经由对传统严格的继承而来，正如语言的词汇一般，文章可以创作，基本的词汇及语法却是需要严格遵守的。这些年受西方艺术观的影响，学院派书法进行了多种创新的尝试如拼贴、装置等，许多时候都偏离了中国书法千百年来所相沿成习的这种自然属性而难以为大众所接受。

但该文对于篆书的装饰性则讳莫如深，令人不知所云。如文中指出：“篆书结构体式的转化是书写性和装饰性互为联系、共同作用的结果，书写性是第一位的。《书谱》云 ‘篆尚婉而通’，这是唐代人对篆书美的认识，换一种说法，就是篆势之美，结构体式中充溢着力量之美。篆书必须摆脱描摹的工艺性，强调书写性，其原因正在于此。篆书的装饰性源于因形见义的象形基础。装饰性可以体现一定的艺术性，但装饰过度会导致艺术性降低。”将“篆尚婉而通”理解为书写性就十分牵强了，至少“婉曲”是篆书的特征美，一定是装饰性的，不能因为这种“婉而通”“充溢着力量之美”而将其纳入书写性。而且，强调“书写性是第一位”也有多余之嫌，书写性是中国书法的自然属性，这是前提，不存在第一第二的问题。清篆正是将书写的寻常性赋予了篆体，才真正使篆书迎来了第二春，故季关泉先生认为篆书是最年轻的书法艺术。若论及第一性，倒是特征性的装饰才应该是第一的，比如隶书，若无装饰性的蚕头燕尾，还会是隶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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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书从甲骨文开始，金文、石鼓文、泰山刻石等，从现代的眼光看，都可以当作艺术创作的一部分，追求庄重典雅或神秘奇幻的艺术效果，因此需要一定的装饰性，甚至于追求繁复华丽的效果，如春秋战国时楚地的鸟虫篆等，故篆书从象形文字中保留了大量装饰性的曲线，并不特别讲究书写性。即便将篆书称为美术字也并不为过。事实上，由于书写性差，篆书在秦帝国灭亡后至清代以前，主要存在于碑额或册页等的题词及印章、瓦当等用具上，就是作为一种美术字来使用。除几块篆书的石碑外，几乎未见到单独的纸质篆书作品。今天我们能见到的篆刻印章上的篆书当然是美术字。因此，我们的汉字书写是从美术字发源而来的，越高古，越有美术的性质，篆书中至今还残存着大量的象形痕迹如“鸟”“心”“舟”等字：

换句话说，篆书正是依靠其装饰性顽强地存活下来，直到晚清邓石如改变了近千年的作篆方法，开启了篆书的书写性革命，充分运用毛笔的特长来表现篆书的笔意，使书写上的提按、起笔收笔的笔触意态更加富于变化，在结构上也打破了过去那种陈陈相因的固定模式，影响所及，蔚为风气。此后篆书名家辈出，使篆书一跃而成为与隶真行草并驾齐驱的书法艺术，故从笔墨书法的角度而言，在诸书体中，篆书的确是最年轻的书法艺术，距今才200余年，也正因年轻，从而显示出勃勃生机。如果没有邓石如等前贤对篆书进行大胆的书写性尝试，篆书依然还会停留于美术字的阶段，就不可能有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如此美仑美奂、异彩纷呈的篆书书法艺术。另一方面，后世之隶、草、楷诸书体均保留有大量的装饰性笔划，如隶书的蚕头雁尾、草书的引带线条、楷书的撇捺等，因此，整个一部汉字书法发展史就是装饰性与书写性之间相互融合相互依存的过程。篆书也是同样，只是篆书较之其他书体，天然地就带有更多的装饰性，这种装饰性是其高古的特征，如过分讲究书写性，如过分以行草笔意写篆（草篆），则必将损及篆书高古儒雅的意趣。综上所述，我们毫无必要回避篆书的装饰性，在保证书写的自然性基础上尽可能保留篆引的装饰性正是篆书自身内在的要求。

 

 

作者：吴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