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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幡-生命流轉與文化回歸

生命流转与文化回归——袁金塔的浪漫主义世界

                            佛光大学文化资产与创意学系主任 潘 襎

  袁金塔是一位艺术界的鬼才,他有一颗不安定的心灵,时时找寻属于自己的心灵世界。他唤醒过往记忆而不流于感伤,批判时代而不流于激情,留心现实而不驻足于传统。他作品画面上的是不断变动的样式以及面向时代的发想。

  水墨画作为承载数千年历史的艺术表现媒材,面对西洋绘画的不断转变与素材更新,水墨画常因其传统内涵,时常陷入保守而相对冷漠的现状。然而,这些情形在袁金塔的绘画世界却是少见。他乃是台湾水墨画坛当中,少有时代自觉与具备旺盛创作力的画家,甚而,与其说是画家,就其涉猎的多种媒材以及对于开发媒材的用心程度而言,称其为「艺术家」更为恰当。

  袁金塔自述他的创作理念,有主体性、历史性、社会性以及生命的意义。这是就他的发展历程以及历史主义性的综合表现而言,在此之外其实我们可以发现他在艺术表现上的多元特色,首先是生命微观的凄凉美学,其次是媒材翻转的东方主义,最后则是历史纵深的自由主义。

 

一、生命微观的凄凉美学

  袁金塔的美术表现在1970年代即明确地呼应台湾社会的乡土文学论战的果实,在传统视觉形式之外,探索属于自己的美感世界。他的美术表现与其说是台湾本土,无宁是呼应自己存在当下的生命感受,这种微观于世间的万物的情感,前后一贯。只是,在他初期所展现的乡土绘画当中,我们感受到一种凄美的孤独感。这种美学宛如唐代李商隐的诗歌一般,具有独涉千重山脉,孤峰眺望,凄凉却又丰硕,李商隐的〈日射〉,「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写寂寞,不言寂寞,然而孤独的浓烈,丝毫不留于痕迹。良人空言,无踪难寻,春事违愿,孤寂泪流,香罗拭手,孤寂为甚。李商隐以「碧」、「红」这样的鲜亮颜色诉诸孤寂的深沈,凄美之绝,难以言说。

  袁金塔的作品当中时常表现出一种微观的凄凉美学。他的艺术表现时常皆以「微观」为出发点。举凡墙壁一隅的斑驳,昆虫或者树叶,童年记忆乃是他作为生命根源的跃动基础,带领人们进入时光隧道;〈调度场〉的火车站的繁忙一角,烟雾重重,长蛇巨龙的蜿蜒不绝。

  袁金塔作品风格一度被认为是「乡土写实主义」,其实不然,仔细解读他的作品,更趋近于「浪漫主义」,特别是德国浪漫主义的精神。废墟、古迹、破落的乡村、古老的记忆,斑驳而苍老,冗乱而凋零,时间给他们的烙印何其残忍,人们给予的眷顾何其不足。我们从他作品的表现题材与对象的描绘,传达出内在的孤寂情感而言,我们更容易发现他作品中的浪漫主义色彩,直言之,那是深沈自我挖掘之后的孤独感。只有微观者,才能关注到世事的危殆,并在其消失之前,紧紧抓牢自己对于消逝事物的眷顾之情。他的眼光也投射到亚热带地区所难以看见的冰雪美感;稍纵即逝,不可掌握,如同冰雪的美感,散发出冰冷的气息,覆盖着统一的美感,可惜时间是一切存有的断命魔,一分一秒,不断溶解,不断消失。在他的画面上,墨色与雪水混合不清,冰冷的墨色,宇宙的一切都是变异不定,然而植物却依然傲然地绽放出光彩。梅花傲骨,谁知袁金塔笔下的柔弱花草,充满着无尽的生命力。万物的丰富背后存在的消失危机,贫乏的瞬间预示着充实的未来。素来梅以湾曲万状,苍藓鳞皴足以入画,复因耐寒如人之涉冬,允为君子。然而,在袁金塔笔下,不借古人吟咏传情,只翻新物自抒新词。

  只是,世间一切终难久待,「美人敷粉涂香,终沦于粪土;猛士格虎剸象,死制于蝼蚁。」(屠隆《婆罗馆清言》)猛士即使能格杀虎象,死后尸体依然沦为蝼蚁啃食之物。凄美背后必有生死有无的看破,袁金塔作品时常蕴含着大宇宙中对小生命本质的探讨。

 

二、媒材翻转的东方主义

  水墨画表现诙谐难矣。因为素来水墨画被定位于文人高尚的审美品味,清、淡、幽、远往往是文人追寻的最高境界。倪云林的「写胸中逸气」众人皆知,傅山的「宁拙勿巧,宁丑勿媚,宁支离勿轻滑,宁率真勿安排」,则难以周遍众人耳目。在袁金塔的水墨画当中,我们看到异于传统水墨美感的特殊表现,尤以媒材的翻转为趣。现代主义的美术最大特征在于媒材的表现,而非主题内容。翻转媒材的目的在于颠覆固着于媒材的惯性表现,因此,现代美术首重媒材革命。杜象(M.Duchamp)的〈泉〉(1917)标示当代主义的同时,「现成品」(Ready-made)媒材的异质性自然也就成为新时代的创新切入点。原本作为艺术内容的「主题」逐渐被舍弃,退居次要地位,艺术也就走向于孤绝的个人主义色彩。这种孤绝的个人主义是当代艺术的特质,同时也是当代艺术的危机;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当代主义创造了崭新的艺术传统,却使得新旧之间的裂罅逐渐加大,人与时代断裂,传统与当下的连结丧失。

  实时如此,在袁金塔的作品当中,却巧妙地融合两种特质,媒材的更新使得作品产生新颖度,题材却不因更新而失去传统脉络。艺术表现既具创新特色,又富有传统的价值。现代主义给予袁金塔创新动力,传统水墨画的笔墨与附着于笔墨的传统历史并未因之而丧失其根源性的东方主义特质,反而加强其主体性。

  袁金塔立定文化主体性,不随波逐流,随时响应这个主体性对于时间、空间变异所产生的形式与内容的变迁。因此,自从七十年代的乡土文学运动所产生的冲击开始,他的笔墨即无时无刻抓紧时代精神,而其笔调时而诙谐、时而浪漫而感伤、时而批判、时而直白且单刀直入。到了九十年代开始,他采用陶磁表现丰富了传统的意象,传统的笔墨与当代的陶艺结合,批判性地融入时代感受。他是少数快速响应时代且以陶艺融合西洋装置艺术的艺术家,同时他也藉此丰富中国水墨画精神内涵。此后,他更不断进行媒材革命,其革命趋向最为东方与最根源性的「纸张」。

  如果说西方美术建立在麻布为基底的「画布」上面,那么东方美术的根源则在于「纸张」。这种回归更是突显出自己对于文化主体性的颂扬与拥护。当代主义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人们不断庆幸「全球化」的到来,讯息传达的快速,似乎一时之间人们开始陶醉在均质化的讯息传播的功能,歌颂其无往弗届的遍布性。人们自豪已经将地球「扁平化」了。地球真地被扁平化吗?其实不然,地球并没有被扁平化,相反地人类的知识被均质化了。人类误认为征服了地球,却忘却了最为根源性的文化主体,忘却自己生长的土地,那些是自己的民族、自己的文化、自己的时代记忆,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这些,如有,也只是对于这种一时、一地以及某种血缘的认同所产生的时代精神的烙痕而已。袁金塔作品清晰地意识到人对于时代所应提出的主张。他的陶瓷书籍作品系列,使数千余年来知识传播手法的书籍获得崭新诠释,特别是书籍在电子化时代,被压缩成一薄片光盘,知识必须透过机械开启才能阅读,相对地,知识被冰封在冰冷的机械记忆里面,而非那温暖地且原初的媒材,譬如牛皮、莎草、纸张的质感与纤维的视线接触当中,我们的身体与自然进行交流,我们与亘古的知识文明邂逅。

  中国医学渊源留长,汉代张仲景《金匮要略》、《伤寒论》、唐代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皆为千古流传,明代有李时珍《本草纲目》甄别古今缺疑,成近世纪之大成。这些医生都以其「仁心仁术」开创性地整理中国古代典籍,照耀史册。袁金塔的「本草纲目」系列采用东方传统媒材的纸张,跳脱出陶瓷媒材的拟态手法,开发出各种纸张,自由自在地排列组合。绢印、火雕、木板印刷、凸印等等,传统的技法因为媒材的改变而创造出异于水墨画家的表现能力。此时,我们早已无须界定他为水墨画家,而是具有当代主体意识的东方主义艺术家。「文化」是他的主轴,变异的机趣,使他的作品千回百折,面目各异。

 

三、历史纵深的自由主义者

  袁金塔的艺术表现建立在于具备历史纵深的探索脉络上,并将此探索翻译成当代符号,融入时代与社会感受。因此媒材固然古典,表现却是新颖,而其内容也就更为新奇多样。正因为这样,他的艺术性更难以局限于古典或者当代。

  袁金塔作品从七十年代的乡土意识出发,而其乡土意识并非紧紧着眼于土地的情感,重要的是自我意识到自身文化与异国文化之间的差异,乃是一种自发的文化自觉。而这种自觉必然必须从向来被主流文化所忽视的「土地」出发。因此,当我们注意到早期袁金塔作品时,将会发现他描绘自己的乡土,彷佛记忆所构成梦境的网络,〈蓑衣〉(1976)、〈岁月的痕迹〉(1976)、〈调度场〉(1976)、〈基隆八斗子渔港〉(1976)、〈墙角一隅〉(1978)、〈被遗忘的角落〉(1979)等作品,大体上这些作品是从自己的生命记忆,而且是比较巨视的角度出发,试图描绘一种岁月沧桑与落寞的孤寂感。然而,当他俯视着、低头趋近对象加以凝视时,他的视点转而变成微观,微观的视点被悠悠岁月所统合为一。

  很快地,袁金塔的视野变得更为成熟,环视自己所存在的大地。我们在袁金塔作品当中发现对于社会的批判,而此批判则是建立在微观的基础上,他的视野投诸于生命的细微之处,〈木瓜成熟时〉(1981)上我们看到细茎、枯叶上的瓢虫,累累的果实里面保存着传宗接代的种子,含藏着许多未知的世界。那种生命的传承与流转正是袁金塔所表现的隐喻世界,〈飨宴〉(1982)展现出瓢虫在「生」之喜悦的同时,在贫乏的物质中跃动出无限的生机。袁金塔出生于乡间,倾颓的村屋、欢欣鼓舞的庙会、喧嚣的市集、儿时玩乐的片段、田野的丰收瞬间、瑞雪的生机乍现,宇宙的一切都具备生命循环不已的痕迹,只有具备温暖心灵的人才能将目光投注到宇宙的片刻,留神到昆虫的生命营为。

  这些大自然的一切彷佛人间的缩影一般,他在〈拥挤〉(1983)作品上写着:「写昆虫世界,假瓢虫以喻人生,小生命大宇宙,君不见密密一堆,其挤恰似台北街头。」除了瓢虫,尚有蝌蚪,甚而麻雀,只是这种对于瓢虫的观察与情感,彷佛让我让我们想起伟大的法国昆虫作家尚·亨利•卡西米•法布尔(Jean-Henri Casimir Fabre,1823-1915)《昆虫记》(Souvenirs entomologiques ),在他笔下昆虫具备人性的道德,昆虫世界可以媲美如同荷马、弗吉尔等人的诗歌,生命细微,却是波澜壮阔。荷马史诗总结人类文明的两大趋势,一个是离家的冒险行为,一个则是返家的艰辛历程,两者构成生命的循环。在东方的老庄世界里面,生命危殆出自于对无限膨胀的知识与物质的名利追求与欲望骚动,唯有归返朴实的生命原乡才是良方。庄子更深入一层,排斥无止尽的比较与言论的掌握或者概念的追求,「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庄子《秋水篇》)最终,「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庄子《秋水篇》),以宇宙大道而言,天地万物本无贵贱,以天地万物的角度而言,总会贵己而贱他;如以世间人的观点而言,贵贱并非自己所能决定,而是取诸众人的价值观。如此一来世俗人也被广大的意见与价值观所束缚,难以自由了。

  我们在袁金塔的作品当中,看到他对于生命世界的态度,追求生生不息的根源生命力。而这种生命力正是他的艺术思想的根源。此一根源不为历史认知所拘束,而是上下一脉,绵延不已;故而他在「本草纲目续编」系列中,采用各种造纸技术,将当代「食安」、「欲望」等议题,融会其中。何谓「食安」?是食品安全还是食而安心?食而安心须制造者能「存天理」地「心安」造物。如何达到心安呢?问题不在食物,而是「人心」,只有人心才能使人人有食安可言。

  这些年来袁金塔几乎像是当代蔡伦一般,不断地开发纸张,不断地制造各类纸种。软硬、粗细、涩滑、脆韧等一应具有,至于手法包含凸印、墨拓、火雕、木拓等等,内容则有《本草纲目》中的莲实、人蔘、东洋蔘、青蛙、龟等等,此外又融入「黑心油」、「馊水油」、「塑化剂」、「花酒」等项目。在「黑心油」一项上,袁金塔写着「译名:馊水油、饲料油,气味:酸苦腥臭,主治:贪心敛财。症状:十大消费新闻顶新黑心油夺冠……。」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文明疾病,出自于人类与生具有的贪婪。

  明代李时珍不朽巨著《本草纲目》被推为中国草药学的颠峰巨作;袁金塔逆转传统观点,为老传统注入新观点;当然袁金塔并非另起新药种,而是采用超现实主义手法,新旧杂错,藉由古老记忆,翻新当下事件的崭新意义。于是,传统成为新观点,社会议题获得深度挖掘,「贪心敛财」正是人类大病的根源,不论乡村,不论城镇,一患此病,皆须求诸袁版《本草纲目》了。

    袁金塔是一位具有历史纵深的自由主义者,对于根源性的历史传统具有一定深度的认识,因此他选择了深具高度东方主义色彩的「纸张」作为媒材革命,选择草药集大成的传统著作作为主题,社会议题成为问题核心,同时也是文化核心。袁金塔艺术表现特别重视根源性生命的探讨,从早期的乡土般的浪漫主义情怀开始,寂寞的凄美感受中蕴含「生生不息」,一切有害于生命流转与交替者皆被挞伐、谴责。艺术在他手中有时诙谐地讽刺时代,有时严肃地地以艺术为医道,宛然医治时代病顽的良医。他的艺术形式多变,不变的是人性价值的不断追求。

 

作者:潘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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