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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陈丹青素描集》里,我最喜欢的是“江浦农民”的一组。
这些农人的脸相,有着一种相当一致的东西。首先是面部的轮廓。他们不是蒙古种的那样深圆与平坦,而是边缘清晰。但也不是越人的那种,过于紧凑,对比急促,以至有些收缩起来。而是比较均匀和舒展。这种面部的轮廓似乎有些接近欧人:略略薄削的脸颊,高鼻梁,有鼻节,重睑和薄唇。但有完全不是欧人,而是十足的村俚。这村俚好像是体现在一对颧骨上面,他们的颧骨比较突出,但并不 是骨骼的原因,而是有些多肉。这使他们显得有些女气。还有重睑的眼形,也使他们有些女气。而在颧骨的下缘形成的一个凹陷,就又变得女气。像第九页上,画上日期为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一日的那张。画中的人物,眼角有些向下,这种脸相在苏北人中很多,微微带着些甜相。这样的面部是俗话说的“好看”的面部,只是劳作使它有些粗糙,不那么显好看。劳作的痕迹也是比较集中在一对颧骨上面,还有是在面部的瘦削上,单纯的表情形成的简洁和谐的肌肉纹路走向。它们虽然是劳作的,可有绝不粗笨,而是有一种含蓄的,说是“智慧”太过了,至少是见识吧!这大约也是江北的农民独有的。他们虽然操着古老的农田生计,可地处水陆交通,市镇密集之地,不一定去经验,看也够多了。所以他们不是那种启蒙主义者所以为的麻木、愚钝的农民,而是真正有着几千年文明史的农耕社会的居民。比较之下,十五页上,没有注明日期的纸上油画中的面部,就稍为露了些,它显出进入当代史的农民的脸相。它是这一组“江浦农民”中唯一微笑的面部,也是唯一完全睁开眼睛的面部。于是,就流露出开放与精明的气质。它是我们较为熟悉的那类脸相。我很惊异地发现,在我所插队的安徽淮北,就有着这样的面相。甚至,在某个演员的脸上,也有着这样的面相。它们往往是在那些受过中等教育,对政治生活有着兴趣,多少怀有一些野心的青年农民的脸上。他们开始从封闭的,自给自足的生活里走了出来。于是,旧的凝炼与完满就有些散,新的因素进来了。这表现在,他的脸上,不再有其他的“江浦农民”那样的气定神闲,取而代之的是侵入性的紧张表情。以至,面部也有了相应的改变。下颚略略向前,显出 咬肌,颧骨依旧,但摊平了一些,就把鼻子夹小了,眼睛很大,不再是原先的甜相,而是,有些凶。这也是要使启蒙主义者失望的,唤起的农民并非“镰刀,斧头,老镢头”式的,而是小知识分子的面貌。 这是写实主义的严肃性,它将司空见惯或约定俗成的日常表面里的,决定性的条件挖掘出来,当这些条件充沛,饱和并且协调到某一个程度,情形便大异了。在与真实普遍相似的条件之下,却呈现出极个别的,以至不那么真实的面目。这是不是应当被称作“典型”的?这好像有一点中国戏曲中的“脸谱”的意思。 当然,脸谱不是写实的表现,它图案化了。而我的意思就是,在写实的条件底下的图案化,就像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这一组“江浦农民”虽然还不足以成“脸谱”,但它们已经体现出了一些零散的孤立的“脸谱”的性质。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聚揽和规划这些性质,使它们从写实脱胎为图案。 年轻的时候,我更喜欢中国画里的写意,觉得工笔太真切琐细,便刻板了。因年轻,未经历多少生活,有不怠于思想,便好高鹜远,难以笼统概括,倒觉得写意有些露了。所谓的“意境”非但不能无限的悠远,反是有限,规定了人的遐想。这也是我在《陈丹青素描集》里,第一喜欢江浦农民,第二才喜欢西藏人草图的原因。 因是草图,所以就比较概括,省略了细节,有一点“写意”的意思。偶有一处,笔触具体一些,有比较真切的面目出现,便不由为之一动。比如三十八页上,《牧羊人》草稿之一,那被吻的牧羊女的笑脸,从约略的草线中突然现出,这笑容真是微妙!那被吻的牧羊女的笑脸,从约略的草线中突然现出,这笑容真是微妙!陶醉,快乐,有一点点欲念,这一些又表露得那么简单,甚至呆板。这张脸不是漂亮,那上面的一切都不够匀称。拖长的鼻子,宽大的脸腮,长鼻之下,宽腮之中,过于小了的嘴,以及窄额下的小眼。可就是它们,造就了这副笑容。最绝妙的人脸,是不能将它作人脸看的。就像人声最好的时候,不是作人声,而是作乐队里的一件乐器,即乐声中的一种音色。像前苏联的大演员,《战地浪漫曲》里扮演妻子的那个。她的脸就不能单纯当作人脸看,而是画面,它呈现出的因素要远远多于人脸的容量。这也有一点“脸谱”的意思,也是写实主义的理想。也因此,素描集第十、十一页上两幅“黑河牧民”,倒不是我最欣赏的。他们果真如此陈丹青说的“好看”,可就因为太过端正了,就拘泥于人脸了。 虽然草图缺乏我所喜爱的细节,可它却是已经进入创作的过程。由于它的简约、抽象,图案的效果便呈现出来。藏袍,袍里的婴孩,或者是从袍里裸出来的上肢,正侧的脸部,僵直的身躯,含有一种壮硕、木然的高贵风度。这使得日常的生活图景,有了庄严神圣的仪式感。这便是埋藏在细节之下的图案,也是写实的精神所在。看画家的草图,有些像听作家谈构思。你看他怎么摆布图案,将零碎的局部调排成完整的作品。最基本的,决定性的东西,其实在这里已经有了,它往往是在最初时就具备的。所以,在这一些草图上,凸现在眼前的,就是仪式。然后,细节将再给它披上日常生活的外衣,使这仪式隐匿起来。而表面上的日常图景,则因其深处的仪式作用,获得全新的面貌,它更新甚至升华了我们的常识。 这本素描集里,我比较不那么喜欢的,是后面的一组剧场速写,这很可能是出自我的偏见。舞台上的情景已经是绘图化了,或者说是图案化了的,再移到绘画中,似乎只是一个抄袭和重复,很难有什么新的增进。艺术的有意思其实就是将现实变成不现实,剧场里的情景本是不现实,就像一幅成形的作品,除了临摹的技术性快感,还有什么别的性质?我倒反是觉的舞台后台的景象有一种绘画感。由于前台的表演已成为一桩既定的现实,演员都是被角色替代了身份,到了后台,见方才大悲大喜的演员,拖着鞋,喝着水,叼着烟,由于浓妆而变得夸张的脸上,这时却挂着闲淡的表情,说着闲话,行头,道具,四处搭着,倒有着强烈的不现实感。在台北故宫博物院里看的“宫女图”,就有些这样的效果。唐代是如此遥远渺茫的华丽盛世,真如梦中幻景,却见宫女们抱了琵琶喝茶闲坐,这般的日常适才是画中人了。 舞台速写的线条趣味,恰不是我所讲究的。我并不那么注重趣味,而我也以为陈丹青不是以趣味见长,线条对于他,似乎仅只是绘画的手段。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第二十页上,“我的女儿”,倒是极有趣味。铅笔线构下的婴儿,毛茸茸的,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鸡,大约也是情之所至。 绘画和小说,我以为都是写实的艺术,我们的任务其实都是将散漫平凡的日常生活,建立成较为高尚的仪式,这也就是摹写的精神吧。
作者:王安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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