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写下来，就总觉得前面两个字可以去掉。但设若去掉这两个字，剩下的四个字我就不好讲，因为我没有资格享受孤独。如今市面上好谈享受孤独，显得很时髦，也很有文化。但若真要站在文化的角度而论及此事，真正能够享受孤独的人，恐怕历史上并非太多，何况我们。我自己似乎从未有过这种经验，实在说，这是一种高级的享受。真正获得这种享受的人，必然痛苦之极，也幸福之极。

　　一般地说，人们总是害怕孤独，这会有一种被抛离被隔绝被遗忘的悲哀。例如人老了无亲无友可投靠。例如多年好友天各一方。例如病痛缠身终日躺在床上无人探望。例如旅途遇难独自抛离孤岛。例如离乡背井去异地求学谋生。凡此种种，凄冷孤独油然而生，正需要有人伸出友谊之手，你却对他说，请享受孤独吧，这就未免有点不近人情，未免显得有点残忍。我要谈的孤独，大概不属于上述情况，因为这些孤独无论如何，不可能提供享受。

　　我们要谈的，是另一种孤独，那是精神上的并非肉体上的亦并非物质上的孤独。我在此要试着谈此类孤独，这种孤独我没有经历过。一般的孤独我多少经历过，就那么回事，没什么味道。何况我一家都是搞艺术的，无论过去在长沙，还是如今在广州，大家在一起，就很愉快。我相信，除了常人以外，就是如今号称想弄出点名堂的人，也是不曾轻易经历过的。

　　因此，像我们这样的凡人，只能试着揣测。首先，我想真正享受了孤独的人恐怕是屈原。那时，他的政治主张非但无人理解，还因此遭到贬谪，从大城市被赶到了湖南溆浦。由此，他发出矢志不移的感慨：“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他心中的骄傲比天高，说自己从小就与平庸之辈不同，“兮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戴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巍”。他与理想中之智者为知音，“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他知晓自己的价值，可“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奇光”。这种非同凡响的绝唱，正是他在悲愤的放逐生活中享受的孤独悲凉之美。还有一位则是南唐李后主，由帝王而沦落为阶下囚，他最后赖以度日的，只有在他天才孤寂悲凉的词作中去享受已逝的荣华。就画家而言，梵高的孤独亦很动人，他在疯人院里通过自己笔下跳动的色彩和笔触去享受那份外人难知的纯属于自己的炽烈的艺术之感。齐白石可说运气最好的一个，天时地利人和集于一身，虽则如此，他也说过“三百年后知我者”的话。他对孤独不是没有作准备的，齐白石是有心要享受一下孤独的，但他终究没有享受到。他太顺利了。这从他作品的天真可以看出。

　　故此，真正的孤独，莫过于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因为其所以孤独，懂高山流水者，知音也许恰好只有高山流水你自己，再无二人。于是，你便感叹世之麻木。于是，也就只有你自个儿去享受你那份高山流水的清音罢。

　　我们如今已很难见到高山流水了。自己守着那点不伦不类的货色，却埋怨世无知音，偏要独个儿享受孤独，这叫无自知之明。既然你那孤独没有价值，还有什么值得享受的呢？故此，我以为，如今搞艺术的人，最好不要轻言孤独。因真正艺术的孤独，那是一个很美的境界。能进到此种境界的人，终归是少数，能享受此种孤独的人，也终归是少数。

　　（作者为画家）

来源：华夏收藏网-藏趣逸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