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小华兄邀予作山阴之行。数日间，小华、伯福诸友同游会稽山、兰亭、长庆寺、大禹古村、沈园、青藤墓、阳明墓、春波桥诸景，予曾作首小诗记之：“兰亭胜地意无穷，细雨幽游曲径中。修竹春烟生淡荡，鹅池碧浪有惠风。右军寄迹佳山水，会稽放言一戏空。向慕山阴行镜里，风流尽得万年同。”畅游思古之幽情，至今久久难忘。

小华兄生于江西新余，今又客居山阴兰亭，两地钟灵毓秀，滋养其人其书。予甚爱山谷老人“物外常独往，人间何所求”、“胸中有佳处，泾渭看同流”语，观山中丘壑而得物外之趣，可畅神滌心也。书之乐如聆琴声，在于心会，陶元亮所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也。东坡《醉翁操》自叙云：“琅玡幽谷，山川奇丽，泉鸣空涧，若中音会。醉翁喜之，把酒临听，辄欣然忘归。既去十馀年，而好奇之士沈遵闻之往游，以琴写其声，曰醉翁操，节奏疏宕，而音指华畅，知琴者以为绝伦。”琴声何来?得于天籁也。小华兄所得书之乐亦复如斯，要者亦不全在形迹，多在天然雅意也。

观小华所作楷行两体，雅正平和，灵动清虚，所得者何？右军一脉也。从钟繇、张芝到“二王”，书风趋于新妍。南朝梁武帝求书之“古质”而推重钟书。钟书梁时内府极少，

右军书因得到提倡。陈、隋时，智永禅师以弘右军书迹为己任，书《千字文》八百种。后有虞世南、李世民大为推重，故右军“书圣”地位至唐已完全确立。小华兄钟情二王经典，临古知机，注重点画空间之变，笔墨之间，随性而发，如意而得生动。明人项穆曾云“书之为言，散也，舒也，意也，如也，欲书必舒散怀抱。至于如意所愿，斯可称神。”此概前人所论而成，所谓“散”、“舒”、“意”、“如”而得“神”者，即天机自发，心手相畅也。

小华擅作草书，虽笔画精到，然所求者重在其抒情之势。汉崔瑗《草书势》论草书一体，“观其法象，俯仰有仪”，凸现“象形”到“象征”之意象美。若“志在飞移”、“将奔未驰”、“绝而不离”、“放逸生奇”、“一画不可移”等，皆论草书特有之“势”。小华笔下草书，或大草，或小草，大草连绵而不失其形，小草精微而见大气，此其草重源头、研笔法、重形势所能成也。

书法教育起于汉代鸿都门学。其置立以识字与书艺结合，实从“经艺之本”为唯一之太学教育，为最早之文学艺术学府也。唐科举重“诗赋”，北宋设“翰林图画院”等皆受鸿都门学之沾溉。今小华执掌兰亭书法艺术学院，类鸿都门学，以书法之艺与文化陶冶相合，数年来，师生多达千人规模，桃李芬芳，其于书法教学功莫大焉。

予曾云：艺凡两端，学养与技能。学养者，浸淫古书，

广捜博学，文而化之；技能者，临古得法，求美求精，始克神妙。有学养而无技能，学养无可用于艺；有技能而少学养，渐趋匠式，终堕入野狐禅也。小华兄今蜚声书坛，若以“学”养“技”，以“技”积“学”，两者相合，必能行之久远。清人王觉斯论学书亦有“譬之登山，所跻越进，愈峻愈旷。已经崇峰，顿俯于下”语，此学书之理尤为深刻也。小华兄日日临帖，入古愈深，如登山愈高，必可见荡胸奇观。如此正见力学，兄居于会稽山下，或可无愧于先贤也。愿与小华兄共勉之。

是为序。

乙未夏日于京华香山书院之熙云馆

朱天曙，著名书法篆刻家，艺术史学者，北京语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书法篆刻研究所所长，香山书院院长，中央美术学院聘任教授。

作者：朱天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