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时我就紧盯着他的眼睛，因为我知道现实与内心常常是剥离的，在“逼问”之下会不自觉地闪躲。我想确认些什么……画家唐悟刚有他独特的隐喻，像诗人一样不知不觉在现实中寄予点什么。

我那么好奇，希望从那个豁了口子的盒子中发现点古灵精怪的东西。呀！这不就是我梦见过千百次的景象么？鱼在天上飞、苹果上留着齿痕……像个忧伤的神经质的爱迷路的孩子，我在一张张画跟前瞠目结舌。接着我看到了武士，没有面孔的人穿着铠甲、骑着战马，握着长剑……尽管铠甲上有斑斑锈迹、战马失蹄、出鞘的长剑芒光晦暗，武士垂下疲惫的头颅，我仍掩口惊呼，兴奋得找不到合适的表情！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作品时的情形。

那个“盒子”其实是指他的画境、梦境或内心世界，它似乎是残缺的，不完整、不明亮、不欢愉、晦暗、落寞……但这些画的作者唐悟刚看上去那么兴高采烈，谈话间竟有着孩童般的率性、洒脱，他的“盒子”里藏着多少秘密呢？

 

 

以梦为马 或误入歧途

——打开画家唐悟刚的潘多拉魔盒

文/桑眉  图/被访者提供

 

 

梦境篇

梦境一（果子）：NO1，果壳炸裂露出柔软滑腻的壤，果壳化作降落伞试图将果核或胚芽植入果壤，鱼游过来殷切观望，绅士拄着拐杖在一旁装模作样——这幅《无心果》究竟是想说果子无心还是人无情？NO2，被撕开的盒子里，椰子周身都是小孔，粘稠汁液在慢镜头里飞溅，鱼游过来——果熟蒂落原本是多么美好的啊，曾经饱含热切等待被温润的唇啜饮的果子，却被囹圄被封存被无名物蚀出虫孔，那些拿走青春华美衣袍，留下褴褛现场与虚无绝望的是什么呢？NO3，苹果悬浮空中，被什么挖空了心肠或被自己呕尽了心血，绅士在果皮里躲藏，一只小兽沿着跳板蹭上来，“嗨，我在这里”——是相见如故还是狭路相逢？又是一枚苹果悬浮在空中，又是被什么挖空了心肠或被自己呕尽了心血，它大张着嘴，在讪笑？在喊痛？有尘大从地面高高扬起，场面惨烈，惟鱼儿侧耳细听——现实处处欲望膨胀，嘈杂不堪，一个人内心的惊雷有谁能真正听得到？有谁真正懂得？ 

梦境二（漫游）：NO1，红色列车（或穿越千年锈迹斑驳的巴士）行至地平线（地壳边沿），与天际接界，四下如远古般混沌、蛮荒，一群洁白的小兽（绵羊？）列队行来，这样的“邂逅”是应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的境界？还是对历经艰难前途依旧一片茫茫的唏嘘怅惘？NO2，小军是小队长，钮扣扣得整整齐齐，笑得很无邪，但他失忆了，失忆的人也许连自己是谁的孩子都记不清楚，却记得雪人、五角星、苹果，一个背影——背影是谁呢？遗弃他的父亲？放弃了自我的自己？旷野尽头是低矮的黑森林……

梦境三（女人）：NO1，空盒子总是空的或破的或黑漆漆地敞开着，有时装着枯萎的果子，有时伸出一朵干花，有时爬出壁虎，有时在空中跳舞……空盒子总是和女人在一起，代表女人空荡荡的无处寄放的心？ NO2，那倒在床塌或躺椅上的女人，身体因为极度放松而幻化，水族鱼贯而入（或而出）……像是正在腐朽的身体，而那身体体态丰腴、衣着光鲜，显然是韶华下好的女子。是什么令她神形幻散？而尽管躯壳的幻化、消逝令人唏嘘，那最初的洁白与丰沛也许才是作者想要你忆起的吧。

梦境四（武士）：NO1，废弃的城池，地平线竖着“禁止通行”等路标，一个人（一个人向地平线方向走去；一个人从地平线上回来……）、一只狗和半颗苹果、一匹马和一截墙、一个尚未褪去铠甲的武士坐在战壕、空无一人的战壕如黑不见底的深渊……天色浑浊，褐云翻滚，仿佛战争刚刚散去，仿佛战争即将来袭！NO2，王、将、姬，他们的面庞在城池上空浮现，王者威仪如风云压顶，将军铠甲围成城阙，美姬衣襟裂成断壁，旌旗翩飞，戈戟隐约可见，古战场呼之欲出！NO3，土黄、铁锈红、黑、白、灰——这是武士身上的色彩，硕石、长矛迸飞——面孔、胸部、手肘，肘间或身边有个铁匣子，铁匣子里飞出鱼、直升飞机……有时候是一群武士遥望远处失守的城池，尔后重重垂下头颅，地上散落着铁桶、罐头、苹果、纸屑，或者一群武士正争夺一只苹果，他们中有人被削去头颅，鱼儿从空无进入现场……多数时候只有一个武士，寡而孤绝，绝而悲怆，怆而慑人心魄！

综上所述，所有梦境中，最引人惹人注目的是：鱼。鱼总是适时适地出现，成为某个现场的目睹者（见证）。关于鱼的来历，传说是画家某年夏天带父母去某地避暑，在一个山涧小溪里看见游动的小鱼，鱼儿那份悠然自得、不问世事的状态让画家的心怦然一动，时间在那一瞬间仿佛远逝又仿佛静止，这是一次奇妙的心灵体验。冷暖自知的鱼儿没有古代与现代之分，从此成为一种符号，穿越时间与空间，一切诸如纷争之类的经由它眼底皆沦为滑稽，以至于画家只要往画布放上一条鱼，遐想便由它开始无限延伸！而事实上，类似鱼的意象，如猫、马、羊、果子、五角星……这系列卡通形象一旦进入画境，就自觉扮演了“导游”角色，它们就是现实的当下的为人类经验所熟知的，是记忆的散片，随着牵引朝深处走，画布就成为一个梦境、一个让人轻声尖叫的奇幻世界。

更不可思议的是，唐悟刚笔下的人物形貌残破模糊，有的面孔甚至完全虚无，仿佛这样一来，画中的人与物都掩面任由人放心查看，借着那些极具隐喻色彩的意象，借着画家娴熟高妙的技艺，于是有了观画者一次次对号入座、在现实与梦境往复穿越的心迹历程，有了将情节与场景不断“还原”的艺术再现过程。

 

现实篇

创作是一种重新经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高明的的创作者除开自得其乐之外，更擅长于将他人带入画境，使其误入美妙歧途。这样的时刻唐悟刚像是魔术师，他让狗在云中狂吠它就追着一个落单的人撒野（《逃跑的狗》），他让行驶中的车飞起来、带电并燃烧它就离开轨道、冒白烟、烧得快要溶化了（《燃烧的车》），他让无情出走的人化作巨大的乌云并狠狠在那人背上划几把叉，让失望徘徊的小娜解解恨（《云影.小娜》）……他运用的手法是超越现实的，表面荒诞不经，却又极具戏剧性效果的，观者开始一惊一悚，最后都会莫名地沉郁下来思考些什么……这正是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全力追求的那种梦幻效果，他们的美学信条是布洛东在《第一次超现实主义宣言》中所提出的，“不可思议的东西总是美的，一切不可思议的东西都是美的，只有不可思议的东西才是美的。”“美可能使人震惊，也可能不使人震惊。”

值得关注的却远不止于画家呈现的出乎意外的梦境（画意），一千个哈姆雷特也许都容易仅仅被作品色彩、图式所“迷惑”，或反复“盘桓”于画家创作初衷与画面最终表达的意图等，而画面的纯专业性的表现美的技巧方面（表现价值）的却很少去触及。目前，无论收藏家、画廊或艺术机构、媒体等对作品的鉴赏或多或少都存在这类现象。真正的鉴赏家是不圄于作品的表面效果、象征意义等平面状态，而应追根溯源作品本身。以诗歌为例，作品能立起来，语言、意象、节奏、气息等都至关重要；以雕塑或装置为例，它的手法、材质如何运用起着决定性作用；以一幅好的油画为例，好在哪里？它的风格面貌如何？手法？整个画面的铺陈等纯技巧性的才是品评的基本要素。唐悟刚拒绝超现实主义绘画者惯用混乱的线条和任意涂抹颜色的“伎俩”，而是在大处注重气势，细节处肌理刻画与诗意潜藏；他的创作意图（尤其《武.逝》系列）带着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有些思想甚至与本土与传统接轨，而他运用的技法却一丝不苟，颜料颗粒度好，层次、肌理感很强……最终创作而成的作品品相自成一格。

很多人将他的绘画风格归入“超现实主义”范筹。据考证，“超现实主义”这个名词，出自本世纪初法国立体派诗人纪尧姆·阿波利内尔之手，它的最初含义就是寻求超乎现实之上的种种未知现象，包括人生、社会、伦理道德和精神文明诸多方面。柏格林的“直觉主义”与弗洛伊德的“下意识”学说，奠定了超现实主义的哲学和理论基础。超现实主义者宣称：人的本能、梦幻、下意识领域是文艺创作的源泉。从理论上看，超现实主义者的宗旨是离开现实，返回原始，否认理性的作用，强调人们的下意识或无意识活动。但面对唐悟刚如些多的丰富视觉效果的作品，不禁要去追问：他是怎样去燃烧自己和控制自己的呢？自由的限度，创造力的限度都时时考验着这位青年画家的手艺。

纵观唐悟刚近十年的创作历程，也许隐约显露二十世纪初期西方的“达达主义”的蛛丝蚂迹，但他从事的创作有别于贴上了与破坏、疯狂、虚无主义、愤世嫉俗密切相关标签的艺术活动。不妨大胆设想他曾经效仿或正在景仰哪位超现实主义画派的先驱，“形而上”派的画家基里柯？基里柯作品创造了现代艺术中最令人心动又最令人不安的梦幻景象，景象之间奇怪的冲突及清澈的气息又让人感到一种神奇而特别的魅力，基里柯画中的那种宛如舞台的、平坦的地面，加上唐悟刚的远古鸿蒙的天空，成为了“唐悟刚体”的超现实主义绘画的“标准空间”。也许是达利？马格利特？那种荒诞不经的梦的世界惊心地美，那种通过可以识别的变形形象营造出的梦魇般的场景，看起来既精细逼真，又遥远陌生。这种风格被称为自然主义的超现实主义；也许是被称为有机的超现实主义代表米罗？追求幻想的、与生命力相关的抽象画面；也许是杜尚？……
　　天才勇于幻想，说唐悟刚是“超现实主义”本没什么不好！但他并不热衷于“主义”（我猜他也不热衷“当代”、“圈子”……），他认为能合适地有效地呈现、表达才是首要。他，就是唐悟刚，拥有适度的美学素养、美学架构……且有自己的融合贯通，自己的绘画风貌，更有武士般的无往不破的创新精神。

 

作者：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