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曾浩多年的探索是被一种持续不断的动力推进着的，那就是对所谓油画作品深刻性的颠覆。在曾浩的作品中（尤其是最近的作品），他显然调动了他所能调动的全部手段，去努力证明一个简单的道理，那就是他交给观众的东西，恰如画面上的东西一样多。除此之外的解释和引申，其实都是空虚的证明，如果不是人为的谎言，就是别扭的假模鬼样的深刻。
其实，制造超出画面以外的深刻意义，或者把画面的形与色、构图与母题、风格与样式都视为某种含义的载体，是一种解释学上的传统，这个传统导致了绘画与观众的沟通。更重要的是，这个传统使观众和后来者是如此这般地（按照一种解释学上的规定）而不是如此那般地理解绘画，并使一种视觉上的叙事风格成为可能。画家们重视这个传统，是因为在解释的上下文中他们自觉掌握了一套很好的语汇，从而成功地引导观众在他们所绘制的符号之外寻找到对深刻的体认。观众也是赖此来建立自己对视觉艺术上的阅读档案的，他们不仅在母题上，而且在风格样式和形与色的处理上“看”到了画面后边的内容。这样看来，绘画艺术的深刻性正是在历史与文化的上下文中，由艺术家与观众双方合谋的结果。
例如：当我们阅读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时，我们不安全是在阅读一幅经典的名作。一方面，我们在脑海中不断迥响着有关这幅画创作过程的种种传说和佚事，以及画家种种非凡才能的神话，使我们对眼前这幅画肃然起敬；另一方面，我们还观察到了一种卓越的技巧，这种技巧既使错觉主义向前迈出了一步，同时也使一种朦胧的表情成为现实被固定在画面上，其效果是如此迷人，以致使我们坚信，完善的技巧应当服膺于对某种深刻意义的表达。19世纪和20世纪，有一些不负责任的浪漫主义美学家，联想到社会学中关于15世纪资本主义开始发展的观点，竟把《蒙娜丽莎》的微笑，视作是一个新兴阶级群体肖像的典型表征。这种理解，显然误导了严肃的解释功能，而且还开了一个坏头，吸引了不少画家把精力放在寻找富有深刻性的典型上面。
显然，这种传统伴随着一整套嫁接过来的、具有学院派外部特征的油画语汇，广泛影响了几代中国的油画家们的思维与表现。“深刻性”往往成为他们的一个内在目标，并通过对叙事功能的发挥，逐渐演变为程式，固着在油画的基础教学中，成了油画家们“先验”的风格来源，也成为不少人心目中所谓“好画”的标准。
我很难判断曾浩是否在学生时代就怀疑这种“好画”的模式在风格与表述上的合理性。他在中央美院油画系就读时就受到严格的但同时也多少是程式化的训练。也许是一种天生的带有叛逆色彩的怀疑，也许是另外一些更有刺激性的外部因素的介入，使得曾浩在毕业前后，就开始有意识地与习得而来的语汇对抗，并从中发展出一种“通俗”的描绘方式。曾浩的颠覆方案是逐步形成的，而且他不是仅从手法上，更重要的是以“品味”上，也就是说从母题、入画标准上来开始他的颠覆性实验。他有力地摒弃的第一个对象是趣味的纯雅与抒情，他希望直截了当地观察他的周围，这使得他在母题上轻而易举就有了根本性的突破。以往不得入画或难以入画的场景现在成了曾浩日复一日描绘的题材，洗头、起床、打扑克、吃冰棒、无聊地站立、发呆的观望、下意识的琐屑举动，蜂涌般地进入到曾浩的画面中，构成了画面上纪实的框架。与这个框架相匹配的，是曾浩对传统油画技法的颠覆，那种形成视觉上令人击节的虚实效果的处理，那种有节奏的、严谨地附着在结构上的、具有表达含量的笔触，那种在二维平面上通过微妙的色调与明暗系统过滤过的三维深度的错觉图式，一句话，那种使外行赞叹不已，使内行自以为是的、经过严格训练才能得到的油画技法，被曾浩尽可能彻底地清扫出他的作品之外。他宁愿在拍得过于俗气的彩色照片中，在面对镜头多少有点不知趣的骚首弄姿的俗人影像中获取图式与色调的灵感，也不愿回眸一眼自己曾经如此熟悉的经典图式。因为他害怕一旦陷入传统的泥坑，就无法看到他饱食终日劳碌于斯的周遭境况，无法在俗人俗务中体悟存在的意义，他会随着传统熏陶的日见深化而变成为一种人造的精神贵族，并通过这条人造精神贵族的通道滑向了当代商业艺术的可怖深渊。更为糟糕的是，这层人造的精神贵族的光环，隔开了自己与时刻闯进个人领域的当下现实的有机联系。古典风格在古典时代可能是一种恰如其分的理想张扬，进入当代，这些风格却变成了假惺惺的饰物，挂在被所谓“哲理”、“文化”之类的陈词烂调包装过的“深刻性”之上，而成为虚伪的同谋。关键是，一种过份修饰与技巧的句法形式是无法述说当代人的生活困境的。我们的生活大多数情况下毫无诗意可言，我们的私密空间常常以一种乏味的方式与世俗空间溶为一体，而浸透在其间的竟是一种绝望的情怀。曾浩怀抱这种情怀，面对绝望在作着对绝望的表达。
于是，在曾浩的作品中，一切都表面化了。母题与情节合为一体，情绪与描绘仅止于情绪与描绘。甚而至于，画中人物被大大缩小，摆在了物的位置上，而与画中的其他道具作等量观。在一个表面化的世界里，深刻性与深度一样，开始显示出无能的本性。结果曾浩的作品在颠覆的过程中，成为世俗生活绝望的见证。
作者：胡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