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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墨
第七章 结语
西方著名的东方艺术研究者毕尼恩(Laurence Binyon,1869-1943)在1911年所著的《龙之飞翔》(The Flight of the Dragon)一书里这样问过:
由于它具有意味深长的形式与非凡的功力,我们多半为它的线条和色彩吸引得心醉神迷,但是我们仍然感到隐藏在它们背后有一些为我们所渴求去理解的东西。藏在制造这些事物的人们心中的,究竟是什么呢?他们所要求获得满足的意愿和企盼究竟是什么呢?对于艺术本身及其在生活中的功能,他们又怎样设想呢?他们是否有一套成为体系的艺术理论,与流行于西方的那些理论又怎样比较呢?他们的艺术批评观点又是什么呢?再者,他们惯用的艺术主题是什么,这种主题对于他们具有何种意义,他们又怎样去处理呢?
毕尼恩的话,让我们深思。
匆匆走笔至此,大体已经将体现在艺术中的文人以及体现在文人中的艺术及其美学思想论述过一番了,也许还应该问一下文人艺术的价值是什么。而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吸引人的问题。甚至可以说,文人艺术及其美学,是中国艺术史中最为核心的问题之一。通览擅长于艺术的中国文人,他们那些深湛的见解,微妙的意境,别致的风格、杰出的才能的表现以及始终富于灵感的作品,都在于他们能以深厚的人文修养去领会且用充实锐敏的心灵去揣度,寻找比艺术更高的形式与意味以及富于个性生命的深度。他们敏锐的感觉为他自己指出了艺术中最为深层的结构,于是他看到的到处都是神奇的生命与性灵。屠隆在论画时说道:“元画,评者谓士大夫画,世独尚之。盖士气画者,乃士林中能作隶家,画品全法气韵生动,不求物趣,以得天趣为高。观其曰写而不曰画者”。文人并不是在艺术中寻求“物趣”,而是寻求“天趣”。(图67)
王庭筠:幽竹枯槎图
在这种理论背景之下,我们就看到了一种与纯粹的艺术理论与美学所截然不同的内容——如果说,纯粹的艺术理论在于探索艺术领域内的问题,那么,文人艺术则属于一种人生探索的美学,他们在艺术中解决人生的问题,追求艺术所具有的超越性。这或者就是为什么文人始终谈论艺术的超越问题,而被视为纯粹艺术的东西反倒处于被排斥之列。如果再简明地说,前者是理论美学,而后者是人生美学——前者注重技术及真实再现问题,后者则突出这种理论对人生的功能、意义;前者使理论仅仅成为理论本身,而后者却要介入人生。
出于对人生问题的特别关注,才是文人艺术之为艺术的根本,才是文人艺术体验或审美体验的根本,而这正是文人们所揭示的艺术的终极本质——要想真正地分析文人艺术关于“何为艺术,何为非艺术”的争论,必须把上述诸种因素考虑在内方能奏效。在“道-艺”相涵的模式下,艺术的价值始终都是以指向道的最高实在为指归,从而发现艺术的意志乃存在于一更伟大的、更实在的意志与情绪之中。他们是以一个“审美的人”的身份返回存在的本质,如果“存在”(exist)一词是指包括了生命情境中所有的一切——它提示、呼唤、超越;而且更主要的,是它会痛苦、会愉快、会迷惘、会了悟、会沉冥、会狂喜;它可以把一切看出个底细,尝个透彻;从他们的艺术中看见生或死,人性或灵性,这才是他们的艺术。何薳《春渚纪闻》卷六《墨木竹石》云:
(东坡)先生戏笔所作枯株竹石,虽出一时取适,而绝去古今画格,自我作古,薳家所藏枯木并拳石丛筱二纸,连手帖一幅,乃是在黄州与章质夫庄敏公者。帖云:“某近者百事废懒,唯作墨木颇精,奉寄一纸,思我当一展观也。”后又书云:“本只作墨木,余兴未已,更作竹石一纸同往,前者未有此体也。”
在生命最为困顿的时候,艺术所能给予人的,不正是这种超越的力量吗?
考察文人艺术,始终应该考虑它是被文人的感受、激情、精神、体悟、回忆、冥思等所源初地规定着的。这一切都极为凝练地集中在大易玄言、孔孟及新儒学的玄儒情境之中和以老、庄、禅为根基为代表的性灵论之中──它是孔子爱慕的那种“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境界,是庄子逍遥游、恬淡无为的玄思,是禅宗“心不留亦影不留”的同一化境,是陆王(陆九渊,1139-1193;王守仁,1472-1529)心学精粹中的性灵发露、良知呈现以及仁德流行……这种种精神以及蕴藏在艺术作品里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家个人的生命体验与感悟,是中国思想中最富于审美意味的华彩。
王献之:鸭头丸帖
换言之,文人艺术家体现了中国人文思想传统──我所说的“人文主义”(humanism)既是指那种含有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注重古典文献、文献研究意味的人文主义,更是中国传统思想中关于“人”的“人文化成”之“道”的人文主义,而艺术家也必借此种思想,才能更深入地洞见宇宙人生的本质所在!
中国的人文思想又是什么?相信并且以为“中国人基本上是人文主义者”的林语堂(1899-1976)说:“人文主义”(Humanism)含义不少,讲解不一。但是中国的人文主义(鄙人先立此新名词)却有很明确的含义。第一要素,就是对于人生目的与真义有公正的认识;第二,吾人的行为要纯然以此目的为指归;第三,达此目的之方法,在于明理,即所谓事理通达,心气和平(spirit of human reasonableness),即儒家中庸之道,又可称为“庸见的崇拜(religionof commonsense)。我们当然并不全能赞同他所说的中国人之对“庸见的崇拜”,但我们却可以欣然同意他所说的中国人文主义是对“人生目的”的认识,“吾人之行为纯然以此目的为指归”,以及达到此种目的之方法,“在于明理”──从这一角度来说,方东美以为:
中国艺术妙契人文主义精神。我所说的人文主义,不是像希腊Protagoras所说的“人是衡量一切的依据”,因为这将陷入主观主义与感情的怀疑主义中,一如柏拉图在Theaetetus语录所指出的。另外,我们说的人文主义也不是像希腊艺术所谓的“以人体来设想所有性质”或“以人形来表现众神”。
因此中国人文主义在艺术中的渗透,使从事艺术的人必须面对人之为人的本质问题、心与物的问题,而且更重要的在于,直接面对本体、宇宙、知识、价值。虽然在近、现代以来人们不断地把艺术从道德伦理、哲学、历史之中摆脱出来,从而以此作为艺术自觉的象征,然而,中国传统艺术及其美学却从不曾离开深厚的人文传统与文化传统。因此,中国艺术之伟大等同于人生境界之伟大;中国艺术之深邃等同于哲学境界之深邃。而且正是中国思想中的人文思想传统,其人生观、自然观、宇宙观,使得吾人在艺术创作之中参赞化育、提挈自我,与此宇宙生命浑然同体,浩然同流。也正是由于此,文人艺术也像中国思想一样,立其“大”者而弃其屑小,上承个体生命主体之道,下开人文化成之艺术世界,创造形相以象征吾人之宇宙人生的真际。一言以蔽之,则曰:中国艺术的所有指归,是返于“道”的。宗白华说:
中国哲学是就“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道”具象于生活、礼乐制度。道尤表象于“艺”。灿烂的“艺”赋予“道”以形象和生命,“道”给予“艺”以深度和灵魂。
中国文人之艺术,最高成就正在于斯。
▍注
【1】《中国人的艺术理想》,载《生命理想与文化类型》(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第388页。
【2】《艺境》,第159页。
后记
这本书是我与顾丞峰君再次合作的结果。
他的主编创意总是有新构思,而我每次不能拒绝他的邀请,也就是因为有这种新意在。
西方的伦勃朗说,你哪怕不读一本书,只要能把画画好就行。中国的黄庭坚却说:“学书需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府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余尝言: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将这两种说法放在一起,可是反差太大了。
本来,“艺术”与“文人”本是两回事,“文人”可以不必懂“艺术”,而“艺术”也不一定非“文人”来从事才能称为“艺术”——可这样的想法在中国传统中就不行,如果你没有文化,或者没有学问,就是不行。大概是在20世纪的80年代吧,有许多人批传统中如“字如其人”、“艺如其人”的艺术观,这本来是中国艺术传统中一层很深的文人关怀——20年,人们应该知道这种批评在今天有了怎样的结果。
虽然我现在几乎集中全力从事中国学术思想史的研究,但对文人与艺术的关注毕竟已积有岁月,而且只要一有闲暇,就会想一想文人艺术的问题。在此之前,我至少有两次以此为主题而想过要写两本书。一本是《幽情冷眼》,一本是宋代文人艺术研究,想当初还兴致勃勃地搜集过大量的研究资料哩,只因治学兴趣的改变而将它们藏于箧中。不过,在写这本书之前,我已经在《书法学》(合著,江苏教育出版社,1991)、《中国艺术美学》(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中国书法文化大观》(合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中华诗书画三绝》(合著,辽宁美术出版社,1998)、《禅学与艺境》(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中国画论与中国美学》(人民美术出版社,即出)等书中作了大量的论述,而且在授课过程中,也对文人艺术不断地加以阐发。
如今再来写这样一本书,似乎可以看作是对一些问题的总结了。
面对《艺术中的文人》这一题目,首先考虑的是写法问题:是以艺术中所反映出来的文人为主呢,还是以文人介入艺术以来所反映出的一切为主呢?如果取前者,那就是由一个又一个“故事”构成的;而如果取后者,就不能不以理论的阐述为主。在我现有的研究基础之上,取前者必须重新构思,而取后者则轻车熟路。想来想去,还是取了后者,即更偏向于理论上的阐释。
在文人之后的艺术风格及其新的美学,也正在兴起。
然而这新的风格与美学,与传统的艺术美学是要说告别的。正如当人们只埋头于形式或笔墨韵味时,尤其是走向纯形式,艺术已不能背负的太多,不管它是微笑的、还是幽凄的;是踌躇满志的,还是落魄失意的;是悲天悯人的,还是泰然自若的,准备在艺术中尝一切苦、集一切烦恼,还是享一切乐、爱一切爱……这一切无疑都已经过去。虽然在新的一代艺术家们那里,艺术仍旧是生命的形而上活动,也会用艺术手段来自我提示与超越,或者是自救,但是如果他们愿意背负太多、太重与太激动的狂情,那么,他们也只能是属于那种形而上的重负与狂情! 因为这毕竟已是新艺术。
末了有一件琐事可以一提,当我为此书配图的时候,我以最快的速度浏览中国艺术史,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看见”中国艺术史的流向,蕴含在那些伟大的作品中的美竟然是惊人之极!我相信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文人艺术早已经终结,尽管我们不断地思念它。当中华民族开始超越本土文化,最终要求废止科举考试制度时,不仅文化,而且中国这个国家的性质也发生变化了。最明显的标志之一,就是在外国的攻击之下,它从一个使士大夫文化高度繁荣的国度和环境转向一个使士大夫文化与教育适应国计民生的国家。美国的思想家列文森说,这意味着“美学价值”以及官僚化的“公子哥儿”的自我满足的终结。而这种自我满足,在新文化运动之后,更是被斩了草除了根——在这种语境下来讨论文人与艺术,真可谓是“发思古之幽情”了。
2002/9/6于北京-沈阳
(完结)
刘墨 - 北京大学历史文化资源研究所研究员、画家
中国美术史硕士、文艺学博士、历史学博士后。现为北京大学历史文化资源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客座教授。2011年7月1日,被聘为“2012(伦敦)奥林匹克美术大会”艺术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
编辑 zhutoumeiren
来源:原创2017-02-10刘墨N视觉N视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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