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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米拉尼小提琴》上篇(节选)

6

  井冢明光大佐欢迎维森多夫的晚会开在虹口吴淞路上的日人俱乐部里,俱乐部里外刚刚重新装修过,在老旧的街区里显得十分耀眼。它的对面立着日本的警察署,所以非常安全。三年前,中国和日本的军队在苏州河以北的地区大战一场,虹口地区就是战场的一部分。后来,中国军队撤退过苏州河,进入英国人控制的公共租界,在这之前坚决地炸毁了这一带的许多公共设施,给将虹口视为帝国的海外领土的日本当局添加了无数的麻烦。所以,能够在日人俱乐部举办这样像样的晚会,也真是体现了井冢大佐的用心。

  井冢明光,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发亮的秃顶下是一张留着山羊胡须的慈善的脸。他的体格壮硕,宽鄂骨,阔肩膀,虽然穿着便装,但是姿势堂皇,举止干练,显露出戎马生涯沉淀下的丰富阅历,令人在和他的接触中感到无形的威慑。井冢在晚会开始前的一刻钟便到了场,在客厅侧面拉了厚厚紫红色丝绒帘子的小厅里由属下陪着闲聊。

  晚会的具体事项都是由合津操持的。在向三十多位发送了请柬的客人里面,除去大半的日本人和近十位上海本地犹太社区的头面人物,还有苏州河对岸公共租界的英美洋人。所以,斯皮尔博格、柯哈纳和梅格丽这些人也都在邀请之列。合津又添加了三四位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的乐人,包括指挥,意大利人迈依斯特罗•皮亚契和首席大提琴沃尔特•约内斯。对于后者,合津并不知道是维森多夫的好友,直到受到邀请的客人返回了确切出席的答复之后才知道的。于是他得意又会给维森多夫添加了另一分惊喜。当然,合津也没有忘记通知上海报界的各色记者。

  合津康弘,三十九岁,在这样的年纪做上了日本驻上海的西洋人事务部长,充分说明了他的能干。对于任何追求仕途的人来说,都意味着前景看好。但是合津的兴趣在于此又不在于此。他的远大抱负似乎并不在某一个固定的目标之上,只是执著地怀着干一些大事给周围的人看一看的念头。这种充满虚荣的追求其实来自于他的出身。合津的出身和成人之前的生活经历是他绝口不愿提及的,但是在后来,当他成了犹太难民个个痛恨的人物之后,人们才渐渐从犹太人的闲谈和咒骂中知道了些片断。合津的出生是京都地区一位落魄的艺术家和一位艺妓一夜情的结果。他长大成人的岁月是在周围的嘲笑和冷眼中渡过的。这无疑养成了他敏感多疑与乖戾的性格。此外,他的身材过于矮小,只有一米五五高,可怜的身高更强化了他由于难于启齿的出身和充满不快的童年所形成的价值考量。而且正因为如此,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事情,便是他十分痛恨高个子的男人。

  前厅通向建筑深处的过道前面,一扇题了汉字画款,叫做《花下遊乐园》的金帛手绘摺屏掩藏了过道尚未装修好的部分,屏风上画着旧时京都的日本人围观来自海外赏樱花的西洋游客,显示着日本大众心仪欧洲的流行风尚。

  屏风前面,铺了雪白桌布的条案上,考究的东西方点心饮料琳琅悦目地摆列着。这些东西,是合津令下属在上海有名的犹太人路易丝咖啡店和日本人作老板的三和点心店购买的。

  客厅并不十分宽敞,所以正对入口的大墙被重新装修成一排隔扇纸窗门的模样,给人以宽敞空间的想象。贴墙略略高起一方平台,是专门为演出用的,此时,平台上坐着两名艺妓,用三味线弹唱着旖旎幽婉的曲调。

  七点半钟,当维森多夫由约内斯和皮亚契陪同着到来的时候,门口立即响起热烈的掌声。在一片笑脸的围拢中,井冢由侧厅缓缓走出来,他和维森多夫用力地握着手,露出快乐的表情。

  井冢接受了维森多夫的谢意之后,说道:“您更应当感谢合津先生哦!他为了找到您可是花了力气的!喔?合津君!合津君!”

  井冢一边说着一边扭头,却不见合津的人影,再四下里看看,才发现合津谦逊地站在一丈开外的人群外面。井冢道:“合津君!你怎么还在后面站着啊?”他转向维森多夫,“瞧瞧!我看一定是您的名气太大,他这个小提琴家和您一比,就什么都不是啦!”

  这真是出乎了维森多夫的意外,他忍不住惊喜道:“怎么?合津先生也是小提琴家吗?”

  这天的合津留着梳得平滑光亮的背头,身穿剪裁得十分合度的黑色西装。他的皮肤的露出部份,例如面孔和双手都保养得很好。一看便知是相当在意自己外表的人。他的脸上并不象一般的日本成年男人那样留起居中一粒的小仁丹胡,而是下巴两腮和嘴上都刮得干干净净,透出浓重的青色,显出旺盛的企图心。听到维森多夫的问话,合津这才有些谦恭地走过来。

  维森多夫道:“这简直太好了!咦?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您为什么只字不提呢?”

  合津谦虚地答道:“那天是行公事,所以怎么好意思在您的前面自我吹嘘呢?在小提琴演奏上,我最钦佩的演奏家就是您。所以可以说,我早就认识您了。”

  合津由衷地继续说下去:“从唱片的封套上熟悉了您的模样,从唱片上熟悉了您的音乐。在我收藏的您的唱片里面,您在一九三四年录制的门德尔松的小提琴协奏曲,真是这首曲子历来最好的演奏!”

  维森多夫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问道:“这是我在德国最后一次录制的唱片了。刚上市两天就被禁售了。您是在哪儿得到的?”

  合津有些自得:“就是这里呀!上海!上海就是这么一个奇妙的地方,你想要什么,就一定能找到!”

  井冢将话接过来道:“唔!是啊是啊!他说的没错!支那人把上海称为‘上海滩’,可能是说,水很深,你总是弄不清水的下面有什么东西。英国人和美国人都把上海叫做‘冒险家的乐园’。而法国人的说法就很浪漫,他们说。。。上海是‘世界的万花筒’。”

  他笑了,大家也都笑了。

  井冢渐渐露出了一丝威严,他用眼睛直视着维森多夫,用不容拒绝的口气问道:“维森多夫先生!如果我要请您,或者说您们犹太人,给上海一个贴切的称呼的话,您会怎样回答我?”

  维森多夫始料不及,一时语塞。

  又停一停,维森多夫回答道:“我想,叫‘避难所’吧!”

  “什么?”

 

  维森多夫看一看约内斯,仿佛要得到老朋友的认同似的,然后用肯定的语气说:“‘避难所’。对,这是一个恰当的词。”

  “哦?”井冢愣一愣,随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您一定是感受到我们日本人的热情了吧?”

  在场的日本人都高兴地笑了起来。

  艺妓们换了曲调,侍女在宾客中无声地停顿和穿走。

  维森多夫和约内斯来到角落里,两个老朋友在不断微笑和寒暄的繁文缛节之后,各执一杯酒,想痛痛快快地说一说心里话。

  “莱隆德!到我们乐团来吧!大家都会欢迎你的!这里有不少我们犹太同胞呢!”

  “水平怎么样?”

  约内斯道:“还可以。你想,上海,远东的第一国际大都市啊!只是有两点,弦乐部分的人,大都是从俄国来的。所以,演奏些浪漫派的东西还不错,但是要说演奏海顿,莫扎特或者贝多芬的作品,就差些了。”

  维森多夫笑道:“哦,我明白!是不是就像在演奏古典主义的东西时,纽约交响乐团和柏林交响乐团的差别?”

  约内斯道:“对极了!但是当然和纽约交响乐团是没有办法比的了。”

  “噢,当然!当然!”维森多夫啜一口酒。

  约内斯道:“还有一个,就是这个乐团在演奏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奏出酒吧的味儿来!”

  维森多夫道:“哦,说起酒吧音乐,你知道,我一到上海,真是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还曾经打算去酒吧试试运气呢!”

  “说笑话吧?”

  “不,我真的去了!那天我听到了一种奇妙的酒吧音乐呢!”

  “喔!我猜得出来!到处是‘滑音’,到处是‘弹性速度’!对吧?”

  “对对!可见浪漫和轻浮只有一线之隔。”

  “那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逃跑了!-我及时拯救了自己-逃跑了!”

  两个人都大笑起来。

  约内斯道:“不过,我必须承认,俄国来的音乐家水平都很好,有的相当出色呢!之所以会在演出时出现些油滑气,是因为薪水太低,很多人在空闲的时候去酒吧和夜总会里赚第二份收入养成的习气。说到底,就是琴拉得野了,缺乏控制。”

  “乐团里有中国人吗?”

  “没有!”

  “沃尔特!前几天,我偶然听到一个只有十三岁的中国孩子拉小提琴。好得令人惊奇。他和他的姐姐都是非常有教养的青年人,我很喜欢他们,而且甚至有一个想法。。。”维森多夫情不自禁想说,他非常希望能够收那孩子作为他的第一个东方人的学生,但他还是把后半截话留住了。可约内斯哪里听得出来,人在快乐的时候,感官的功能往往是迟钝的。

  “这里也和欧洲一样,最忙的是夏天的演出季。公园里的露天演出场次很多。”约内斯喝了酒,脸色红红的,鼻子也变红了,话多了起来。

  “什么公园?”

  “叫法国公园,只不过,你猜怎么着?公园的隔壁就是动物园。有的时候正演着,动物突然叫了!那效果非常滑稽!”

  “真的?”

  “真的!非常滑稽!对!应该说非常奇妙!今年夏天的时候,我们正演奏《图画展览会》(注15)的结尾部分,你猜怎么着,动物园的狮子叫了,而且叫得恰到好处!结果弄得台上台下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那些管乐的都吹走了调了。”

  约内斯说着大笑起来。维森多夫也大笑了,他随即用嘴摹仿着乐队,唱起《图画展览会》结尾部分《庄严的大门》的旋律,不过把每一声钹的敲击,都唱成狮子的叫声。直到两个人笑得都流出了眼泪。

  合津见到维森多夫快乐的样子,心中十分高兴,他便命侍者随着他携去一瓶新酒,给维森多夫和约内斯斟了,然后自己先干一杯,寒暄几句,转到别处去照顾其他的客人了。

  维森多夫望一望合津矮小精干的背影,感慨道:“也是音乐家!对我伸出了音乐家之手!而且看来他真的熟悉我的演奏呢。”

  约内斯道:“刚才一进门的时候,我就感到他非常面熟。后来皮亚契告诉我,他是我们乐团演出时的常客,有时候连彩排的时候都来,可是我们从来不知道他是个音乐家!只是听说他喜欢收藏,在上海搞了五花八门的许多古董。”

  维森多夫不禁感慨道:“喔?不可思议!人不可貌相啊!”

 

  不知不觉地,主人们和客人们都说了很多的话,喝了很多的酒,客厅里面的气氛也渐渐从隆重变得轻松和随意了。当台上的两名艺妓弹着三味线唱完了一首曲子的时候,在场的日本人都“哗啦啦“热烈地鼓起掌来。

  “这首曲子名叫《净琉璃》(注16)。”合津向维森多夫和约内斯解释道,“这是一首古曲,是非常难唱的啊!”

  他还打算继续说些什么,却听到不远处坐着的井冢大佐开口叫道:“合津君!你们两位音乐家不要只是自己交谈啊!请维森多夫先生到这里来坐坐吧。他可是我们今天的贵客呢!”

  客人中突然有人叫道:“怎么样?是不是应该请维森多夫先生演奏一曲啊?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

  他的话随即得到众人热烈的响应。

  此时维森多夫已经被请到了台前,他一边执意摇着双手,一边反复说着推托的话,但是他的声音被淹没在周围热烈的鼓噪中,根本没有人听。

  井冢站起来用手压下众人的叫嚷,用勿庸置疑的口吻道:“这样吧!就邀请维森多夫先生和合津君一起拉好不好?一位是世界大师,另一位,唔!合津君!拜托你啦!我们日本人在这种西洋乐器上要加油啊!”

  只有几分钟,两把小提琴便从俱乐部的琴室里取了出来,塞到了维森多夫和合津的手里。

  合津向维森多夫低声道:“实在是没有办法,请您一定包涵吧!”

  两位音乐家正不知该演奏什么好,又有一名日本客人道:“我知道在西洋音乐上有即兴演奏这种技巧,就是由别人提出一段曲调,然后由您们两位再,再。。。”

  有人接着话头道:“那叫‘变奏’啊!”

  人群中突然又传出一声叫喊:“啊!太好啦!这样看来,这是一场小提琴大对决啊!”

  此言一出,全场顿时活跃起来!

  这个提议大大出乎了维森多夫的意料,但是有碍情面无法拒绝。而合津闻讯,即刻要逃走,但都被人们挡了回来。他抬抬头,只见紧张和激动使得他眼帘下面的面皮露出绯红的颜色,看上去甚至有些可怜。

  维森多夫还记得刚才台上的艺妓吟唱的曲调,便建议用它作为变奏的动机。两个人相隔不远站着,全场随即安静下来,人人全神贯注充满好奇。

  维森多夫先拉,他略想一想,感到那段曲调虽然幅度并不宽,但却有一种上下扭动的趋势,正好便于发挥,于是他连续拉出两段变奏,第一个变奏如同梦一样优美,而第二个变奏,则先用一连串的音符变化在低音上做出清风吹过树梢一般的呼啸,然后再在高音部分做出如同回声似的巧妙的应答。

  他的头刚刚抬起,全场的喝彩就响了。老是说来,这样精彩无比的变奏,给眼前这一群只想凑热闹的人们听,无疑有一点儿浪费,但是,合津是内行,他不禁暗暗吃惊,感到西装里的衬衣已经湿湿地贴住了脊梁。“来不及了!”他想,倘若刚才他坚决地退让,不但不会丢了面子,而且还会给人们留下谦虚的印象。他刚刚提升为西洋人事务部长,最初的威信和形象是多么重要的啊!

  合津托琴在肩,调一调音准,也乘机想一想他的变奏,他先将这十几小节长度的两句旋律尽量有声有色地拉上一遍,然后就用他有把握的和声分解的办法将曲调连贯而合理地拉了出来。他完成了一个变奏便下意识地停了手,这一刹那,周围的掌声也是一哄而起。合津的心定了一定,旋即想起维森多夫是拉了两个变奏的。

  井冢的兴致更高了,他大声说道:“在座的女士们、先生们!这样的曲子太温情了吧?现在是战时,我看,”他略顿一顿,“我看,就用我们的军歌吧?再来一次!怎么样?”

  众人轰然的鼓掌喝彩,有人竟然起头大声唱起日本海军军歌来了,所有的日本人齐声附和,先是零乱,然后渐渐整齐,都拍着手跺着脚地唱了起来!

  突然,人群又安静了,如果说刚才是热身的话,这一次,是由井冢指定了旋律,两个小提琴家的对决算是真正开始了!

作者:何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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