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 书 记 事

 我们这一代——从50年代参加工作的知识分子，回想起来，大多都没过上几天风平浪静、阳光灿烂的日子，更多的是浊浪排空、风雨飘摇。而今好不容易挣扎过来，已是两鬓染霜。现在想着出本书，一来是总结自己，二来是留下一点东西让社会检验，兴许还能给读者的生活增加些美感。岂知出书之难难于上青天！一曰筹资难：我们这些工薪阶层，经济上并不宽裕，口攒肚暖省下几个钱，还妄想出书？于是便不得不四处奔走舍着老脸去东拼西凑。眼下纸张傻贵，印刷费一年一个样，等攒够了钱，印刷费却又涨价了。二曰印刷难：有了钱能出本印刷精美的书，也算烧了高香，尤其是印刷油画集子，色彩之准确、调子的冷暖很难把握，你还得跑前跑后惶惶恐恐直到印出书来，一旦色彩印得大走样，将又是花大钱买了个终生遗憾。三曰售书难：近日见报载云：新书出版泪汪汪，作家成了卖书郎。作者集资数万元出书，书成之后登报预订，到头来少者三本多者九本岂不可怜，只好堆在家里支床架脚，望书发呆。我可不止一次地听到出过画册的画家们深有感触地说：“这三难过去，累不趴下，也得脱层皮。”

这话果然在我的身上验证了。画集刚刚印成，便累出一场大病，花钱住院，且在肚子上开了半尺长的大口子，手术一个月，刀口尚未痊愈，便背起一包包沉甸甸的像砖头疙瘩似的画册，踽踽独行消失在寒风凛冽的飞雪中。想到这种滋味又是何等的苦涩和酸楚！

暑往寒来，我背着画箱拎着干粮，在黄河两岸，在太行山区走过了多少个春秋冬夏，几经风霜、几处险境、几多艰辛，不是都走过来了吗？记得欧洲一位百岁老太太说过这么一句话：“凡事迎着困难上，凡事都不要太着意。”这是长寿之道，也是做人搞艺术的哲人睿语。

多少年来我正是遵循这条信言，笃志奋发，再苦再累又算得了什么? 君不见浑身黑污井下采煤的矿工，赤日炎炎锄禾当午的农民，还有那寒风嗖嗖立在街头叫卖的小贩，他们能出力流汗、任劳任怨、埋头苦干，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因为读了两天书就那么高贵？说穿了不就是那点虚荣心，难道现在还要去学那穿着破旧长袍、站在柜台前念着斯文、拣着茴香豆吃的孔乙已？好在我遇到困难时，往往有一种使命感的驱使，反倒以苦为乐了。一念及此倒也无怨无悔。每当外出售书时，自己也常常自嘲地对家人说：“我去行乞化缘啦！”

既然是“行乞”是“化缘”，免不了要“矮人半截”，总不会有夹道欢迎的光彩，所以，吃闭门羹者有之、遭不屑一顾者有之、好言好语打发走了有之、乘兴而去败兴而返者亦有之，但是也有……

一次“行乞化缘”到某大学，校长上了点年纪，他一页一页地仔细审视了我的画集。不知是赏识还是“同病相怜”的缘故，他除了让图书馆存藏数册外，还特地邀请我将油画原作带来为学生举办一次展览观摹，并进行一次艺术讲座。虽然都是无偿的，我也欣然应允。

这一天，校园中贴出了热烈欢迎的大标语和海报，偌大一个阶梯教室中莘莘学子济济一堂。我给他们讲些什么呢？我谈了我的艺术道路，我的艺术见解，我以亲身体验、真情实感来和他们交谈、沟通，因而引起学子们的极大兴致。一连三个小时的讲学，自始至终课堂秩序井然，每每讲到生动处，会突然报以热烈的掌声，有时不得不使我的讲话暂停下来。尤其是课后，蜂拥而上的学子们团团将我围住，纷纷要我签名售书时，我的心情激动自不必说，就连在场的系主任和教授们也都惊异起来。事后他们对我说：“这几个班的学生，多数来自贫困县，他们在校生活十分清苦，都是三、四个人和着吃一盘菜，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去买您的书。”我也于心不忍，只是收了点书的成本费用。

也不知是这些大学生可怜我这个“行乞者”，还是我同情这群可爱的青年学子，顷刻间，我仿佛拥有了很多，我想还有什么比这更能熨平我久已皱缩的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