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亲临大海的人，难于感觉大海的广博、深邃，大海的狂怒。

　　没有见过瀑布的人同样难于领略瀑流激昂奔腾的欢快，瀑布的坚韧与散漫。观海也罢、观潮也罢、观瀑也罢，究其实，是观一种自然景观。然而在艺术家心中，要表现这些自然景观，仅是一种形式，其主旨是借景观表达自己对人生、社会、人性的一种领悟，此所谓古人云：“借物咏志”是也。

　　我每每跋山涉水观家乡瀑布，都心潮起伏，神通灵应，欲言赋不能举其辞，欲托意而叹法度无典，感慨终不能弥补其憾，于是潜下心来反复观察，寻找瀑水的特征及规律，多年来，皱绰血脉，求渲染变化而殚精竭虑，余虽不敏，却立愿仿象高胜，尽力表现泉瀑逶迤山石悬岩间的奇妙神韵，多年心得体会整理于下，一是进行一个总结，二是求教于画界诸家，以图更进。

　　激流画法

　　激流有急有缓。奔腾而下的激流，流速较快，如漩动翻转。描绘时宜用活泼流畅的曲线，画出水在变化中的流动感，然后，用有变化的淡墨加染，使之略显体积感。须要注意的是，奔湍的激流虽落势力疾，但仍不失水的柔软自如的本性，故切忌用笔刻板、停滞。

　　河面下的河床，礁石，高低不平，流水形成波环的千姿百态。如果河床下有暗洞，水中便出现旋涡。礁石的大小、方圆、横竖、侧正等不同都造成水流动时的不同态势。面对这种景象，表现者容易弄得束手无策。要想恰如其分地画出这种感受确非易事。我在反复尝试中发现，不能一笔一笔地照着眼前的景象胶柱鼓瑟地去描画，而要凭着物我交融所领悟到的意象，将大号笔撇开，以使落在纸上呈大小不等的线状，应心随手，一气呵成，画出感觉。然后用小笔连接成气，并层层加染。这种画法不是靠一蹴而就可得，须长期研习掌握，作画时又往往有偶然性。若一旦成功，画面便浑然天成，妙不可言，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

　　激流沿缓坡而下，会形成持续不断的连波图。这与江河中的水波并不一样，与海潮的波浪更不相同。山里的河床高低不平，凹凸多变，其水流形态亦殊。通常，坡缓则波势较小，坡陡则流速加大而波浪较高，波环也随之长而大。表现这种状态，宜用跳跃的弧线笔法写生，要有节奏感，高低起伏、轻重缓急、虚实相间。大小相谐、顺逆交错、皴擦点染并用，以增强厚度感。在阳光的照射下，波纹中会出现的明暗反差，溅起的水珠晶莹剔透，闪闪发亮。要画出这种效果，是颇有难度的。我以为借助白粉和胶水为下策而不可取。白粉和胶水的凝固性太强，根本上与水性相悖。在画的过程中，由于墨色的浓淡，水分的多少，用笔的疾徐而造成纸面的不平整。在勾出连波纹的大形后，用润笔赋色渲染，须精心地“大做文章”。层层留白，层层加染，直到效果满意为止。画时不能急，掌握干湿度很要紧，如同厨师把握烹饪的火候。有时须趁湿画，有时在将干又未全干时画，有时则要等全干后再染。总之，有赖于在绘画实践中积累经验，久之即可得心应手，非是凭一两句“秘诀”可以奏效的。

　　当多股激流从几个方面涌到一处时，相互冲撞，水状变化多端，波浪转动翻滚，似水沸腾，从中间向四周扩张、激溅，宛若莲花盛开，奇妙无穷。在描绘时，宜先用较大的羊毫笔在纸上大胆落笔，尽情挥洒，分出浓淡、虚实，并留有空白，画出水的动荡感，趁未干之时，用滚动的墨线画出水波大体走向，接着，在空白与浅墨的交界处用粗细不同的线勾出不同的水波纹，再加以渲染，是为“细心收拾”，可达较好效果。我还曾用皴法画水流，试图表现水在较浅处流动缓慢的景象。因坡缓水流不急，而且十分清澈，水下的石头一望可见，然而石上又有水淌。如果用线条和重墨就会显得生硬，所以，我使用淡墨，依照水的流向相应的皴出石头不规则的模糊轮廓。

　　瀑布画法

　　画瀑布，要画出它的流动感、体量感以及水流同山石和周围空间的关系。大瀑布，由于瀑高，自上而下，由缓到急，水下泻时会形成不规则的横弧线水纹。描绘时线面结合，但用笔要颤动起落，亦由上而下，由轻到重，用淡墨或色，时断时续的笔不到而意到，画出那种急速而有变化的注泻感。高瀑水大而猛，顺石壁飞泻，模糊了石壁的边缘轮廓，携着层层水花往下滚落。描画时要使笔跳动而走，画出连续不断的抛弧状，切忌刀劈斧砍般的平直、生硬。大瀑布水速快而力度强，画时笔端要着力，然后层层加染，使其在厚度中显示重量感。这里最关键的是把握好淡墨的运用，在凝重中保持灵活，沉着而不失松动。使淡墨呈现出更多的层次，以求得画面的厚度和丰富。中间层是否达到妙趣，是决定一幅作品能否耐人寻味的重要环节。一幅画的成败，从一定意义上说，除构思构图等因素外，则取决于中间层次的处理效果。

　　有的瀑布在较窄的两石壁间飞下，因石壁的转折，加之阳光的向背，看上去瀑流呈条状嵌在石壁间，或直或曲，又是一种景象。远远看去，瀑纹很小又不明显，须要借鉴西画中立体的表现方法，附加淡线，增强体积感，有时要多次加染才出效果。

　　总之，画水，首先是要观察，认识水的习性和品格，然后，表现时要在水的走向中取势，在水的变化中寻求大体的规律。无论何种画法，均要画出水的动感和韵律，同时也表达了自己对激流飞瀑，实际上是我对水感受的积累、对水认识的过程，是表达自己感受和认识的不断探索。这是一个不断深化、不断完美、不断提高的过程，也是一个永远没有完结的过程。

　　学习画水，固然可以从前人总结出的画湖、画海、画江、画河等各种技法中学习，因为传统绘画技法中已有一套程序。但前人所画的水，要表现的是他们对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感受和认识，他们用自己的作品表现他们的思想，寄托他们的感情。生活在当今社会的艺术家、我们对当今社会的认识和感受，都与前人殊异，因此，我们的作品，自然应与前人所表现的不同。当然，我们需要继承前人的优良传统，然而继承是为了发展，为了表现我们当今的特色。有特色就需开创新的表现手法。正基于以上思考，我在画泉、画瀑时，力求突破古法，研究新路。而最主要的是我想画出水的生命力，将水画“活”！

　　其实古人也有画“活水”的画家，前文所叙苏东坡曾经评论过有唐朝的孙位，其后有孙知微，有宋时蒲永等，对他们所画的“活水”苏氏评价颇高，但我认为他们的“活水”，只是画出了水的“随物赋形”的特征，是所谓画“动”了，表现出水运动的形态。到了南宋的马远，他画的十二幅《水图》，远远超过前人，而且为后人画激流提供了可喜的经验，而我需要的不仅是水的动态，我要在水的运动中表现出水的生命的特征。

　　清代袁枚有一则“虎投河”的小品：写的是绍兴西乡的一条溪水，水很深，一个小孩在溪边玩耍。一只老虎来到溪边，小孩忙跳入水中，一边游一边观察老虎。老虎眈视小孩，心情躁急，跳入水中欲扑食小孩，溪水突然沸腾了，浪水时涌时堕，终将老虎溺死，而后溪水将小孩平稳地托上了岸。这当然是袁牧编的神话。溪水还是水吗？它是作家心中的社会法则，是正义、是扶弱惩恶的英雄行为。你完全可以自己去理解，袁枚的高明之处在于此，他赋予溪水以生命。我们看到的溪水似乎是一位武功高强而不事张扬的侠士。在艺术家心中，一草一木总关情。无论画家描绘何物，追求的是神韵，是作品的思想品味，在诸多追求中，智者见智，仁者见仁，自见高明。

　　绘画，基本功是丝毫不能忽略的。“千年芝草供灵药，五色流泉洗道机”，犹如取药治病，你缺少什么，就需要加强补充什么。画水虽无定法，但绘画的线条、用墨、晕染、构图等缺一不可，具备了画山水画的基本功，再按照一定的步骤，就能将水画活。但自然界的景象都有它们相生相克的规律，画出作品的神韵、品味，那就得靠自己的学识修养了。

　　为使初学画水者能尽快掌握一些基本画法，特将我画水的步骤归纳如下，并以我所绘的《江涛四溢壮山魂》为例。

　　此图激流飞瀑面积宽大，它从右上方翻滚而来，往左下速度越来越快，大有风雷激荡，玉龙跳跃之气概，产生出一种使人奇警惊异的魅力。

　　第一步，用焦浓墨画近石，并逐次加水于笔根使墨渐淡画横石直至右上角和激流飞瀑对岸的山石，均要求在整块中求变化，笔法要泼辣，切忌把石山画细，否则会与激流飞瀑的线冲突（见《江涛四溢壮山魂》第一步）。

　　第二步，从近水画起，线条在波纹的起伏中求变化来分出层次；而后用粗细线条加大小不等的块面从激流飞瀑的右端画到左下部，其墨从浅到深又从深到浅，达到两端虚，中部实，注意激流的缓急、落差的变化，速度的快慢，垂直、斜坡的亮部和背面的关系，线条变化要随之而变化，直、曲、折、抛、点、线、面、擦等手法，互相结合而又不失其整体（见《江涛四溢壮山魂》第二部）。

　　第三步，加染，不能一蹴而就，如治学一样，根据水的变化反复的加染，但要适度，否则就会成为污水、死水（见《江涛四溢壮山魂》第三步）。

　　第四步，着色，激流飞瀑的上色，比起其他种类的山水画相对单纯些。衬托瀑布的山石、树等与一般山水画基本相同，瀑布的着色以花青为主（有时也施浅绿），其深度一般不超过线，先上深处、暗处，然后加适当的水使花青渐浅染中间色。用花青着色是水的柔性透明所决定的。

　　最后题款盖章，全画则完成。

　　我因工作关系和所从事的职业原因，经常到乡间山野，我对家乡的山水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见到万壑泉涌便会产生发自内心的冲动，我还见到有一些山区常年缺水，村民们多年用家乡称为“牛滚”的塘水维系着日常生活，洁净的水成为他们生活中的奢侈品，使人感慨万端，产生无数的联想。我又因此想到自然界的瀑泉流水，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具有的性格何其相似，这更使我增强了表现瀑泉流水的信心，这便是我几十年沉浸在画水的研究中的原因，而且，我将这一份情结同我的责任融会在一起，使我对画水有了更深的认识。

作者：杨长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