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质上看，能体现画家的真切感受并经其胸臆过滤的风景图式和艺术语言，比简单再现的风景图式及语言更显积极性和更有意思，它昭示了画家的艺术个性和风格特征。说到底，艺术家总是将其思维观念，情绪感受性格秉赋和学识修养渗透在画中以图式及语言方式演绎和彰显出来。绘画作品呈现百态千姿的个性面貌，正是艺术世界生态正常的表现。因为，具有思维和精神活动的生命个体，彼此不尽相同。从这一点上说，在逐渐掌握基本造型规律的同时，便可“我有我法”地尊重自我感受，主动地艺术地驾驭客体对象。当然，这也是日积月累、水到渠成的。

　　在室外画风景，有无兴致是重要的，激动而有画欲便有了力量。然而，作画过程的心态却还应如晚饭后散步那样自信、自在和从容平和，这也许是能使画面灵动并大度的关键。被景物的氛围情调感染、为光影效果倾心，或动情于不同一般的色形结构，往往是引起画欲的主要因素。于是，在室外画风景，必须有所选择，每位画家都有各自的不同选择。选定了必有画兴，勉强地画多半是画不好的。

　　面对景物，我往往首先抓住对象乃至周边景物富有特征的形式结构和色彩之间的关系，把握准确气氛基调，心中有数后便像稚童那样自在而有信心地涂抹色块。似乎任意摆放的一色块与另一色块之间笔到意贯，有其内在的逻辑关联。我不太在意景物的客观真实——实际上，我已解散了物象的真实形体，景物的原始构件已脱离了自然原形，在我眼里已成为媒介，成为重构画面的具有抽象意味的语言元素。由于画风景尤其是画室外风景的移情性与消遣性，心境悠然，我自然会如同中国传统的文人画那样，变描画为书写，变摹拟为表意，用笔放逸松动，色形凝炼，具有表现意味。

　　我常常喜欢并迷恋这样的过程：有时将来源于景物的形式构件和形成景物气氛的元素，随着心气笔意很有逻辑秩序地摆放在画面中，可暂时处于无序状态时，则又需要从客观景象中寻求依据，因势整形，最终产生一幅很有意思的画面。开始作画时，我一般不设想画面的最终效果，这十分惬意并符合艺术规律的作画过程，却能产生出乎意料的作品。我以为，这种偶然性或随机性效果的处理，是建立在自信而有度地主观能动地掌握对象的客观真实的基础之上的。

　　在室内画风景，需要梳理一段时期以来画室外风景获得的体会和经验，它可以是对室外风景的理性回顾与再次把握，在制作、构图、语言乃至肌理层次等方面都有一个深度的处理。也可以是在此基础上，对一以贯之的主题，寻求新角度，考虑新构图，创作新的作品。室内画风景有时也为灵感驱使，于是便有如水墨画家急不可耐地铺纸后即泼墨挥笔，一般半天或一天工夫便能一遍或两遍完成。但总的说来，室内画风景在制作的长效性方面毋庸置疑。当然，其满意程度往往不以时间的长短来品论。在室内画风景需要反复琢磨的课题即是个性化语言的提炼。它使在室外画风景寻找到的丰富的表现语言，在回到室内再创作时有个选择淘洗、深化纯化的过程。因此，在室内画风景，语言的纯粹性，图式的单纯性，内涵的容量，制作的精到程度都是室外作业所不能比拟的。画室外风景，以客观物象为凭借，鲜活而生动，感性成分较多，但受控于主观处理。在室内画风景，以主观心象为依据，理性而考究，按照构思解决课题，但感性要介入并最好能贯穿始终。因此我常将室外作业的问题放在室内实验，或把室内作画的课题留给室外尝试，相补相辅，是很有意义的。但无论室内室外，风景画的写意性是我近年来探求的主要课题。

　　我将我的画称为写意，一方面是为了表述的需要，另一方面是因为我除了画画外，本职工作的需要使我与中国传统书画经常接触，因之对明清两代的写意山水颇有感受，并在画作中有意尝试。所谓油画风景的写意性，实际上是指画家自由抒发对风景的感受，也许无拘无束自由挥洒的笔意，能使画家的情感更为直接。但这与古人的写意山水，并无自觉的严肃意义上的文化连接关系。今天的油画家喜欢画得随意、画得畅快、画得自在、画得概括，你说是写意也可，我说是表现也可，都属表现性一类绘画，但决非严格的表现主义绘画。这些，我们的先辈和西方的先人都早已做过，而且做得很好。当然，中西方的文化传统可以成为一个路标一个参照，重要的是把活儿做好，既有外壳又有内涵。光有外壳，似有帅气，但容易虚张声势，容易让明眼人看出内涵的空洞。

　　都说一个成熟的画家已经解决了“怎么画”的问题。但是“怎么画”的前提是“怎么看”。“怎么看”是视觉观念问题，也是艺术问题。事实上，作为一位画家要解决“怎么看”的问题，这是创作艺术作品的一端。而作为接受群体，也有一个“怎么看”的问题，这是艺术作品欣赏的一端。世俗的习惯，学院千人一面的基础教学，将人们的绘画方式锁定在同一条轨道内。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用同一种视觉方式看待艺术，看待景物，这不免狭隘和浅陋。

　　画室外风景要尊重主体内心。尊重客体物象，是选取这一景色生动的自然的原生的物形气象，具有不可重复性。而尊重主体内心，“外师造化”而“中得心源”“与山川神遇而迹化”的艺术作品也是画家真实和珍贵的心路历程，同样具有不可重复性。在画幅中，画家很好地真实地把握了这种关系，创作了这幅作品，是唯一的和重要的。艺术的真实难道不正是我们在画风景的过程中所孜孜以求的？

　　需要指出的是，我之所以用“画室外风景”这个字眼代替“写生”一词，是因为谈论“写生”容易使不明艺理之人嗤之以鼻，容易使人想到“色彩训练”和“收集素材”这一层面，好像这是只有学生才干的事，当代艺术家应当用照片画画。这些，都是一个在当代艺术中混淆和迷失的误区。事实是，风景画家应包括室内和室外作业，人物画家的“作业”应包括写生作品和创作作品。如同小幅画可以成为大作品一样，写生作品也同样可以成为不朽之作。在室外画风景获得的艺术价值与在室内画风景获得的艺术价值是等同的。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我们可以从身边熟悉的中国当代优秀的油画家中列举出一大串名字来，我们更可以从欧洲绘画历史中甚至从当代西方画坛中排列出一长串熟悉的以写生而名著画史的画家。显然，积淀了深厚的美术文化和具有丰富创作经验的风景画家在室外画风景，其目的或在于继续探索风景油画艺术语言这一研究课题，或带着采风目的感受不同地域的人文气息和自然气息，从而为风景画作品注入新的活力等。无论如何，已具艺术个性的成熟画家在室外作画的过程中那种物我交流、形神兼备、酣畅贯气的精彩的艺术作品，既有鲜活的生活底蕴，又充分表现出画家生动驾驭客体的创造能力，由此产生了各自不同的或具象、或意象、或抽象的语言图式，使之具有决不重复的独立的艺术价值。

　　○ 体现为素描的创作草图是完成作品的第一步，它只体现构思并提供作品的雏形，它与完成的油画作品之间必然在语言形态上有较大差别。然而它们之间在生成艺术的理念上是一致的，比如，对画面中某种抽象因素的强调。

　　○ 速写，应体现画家本原的造型理念。

　　○ 以水墨作媒介在用笔与效果上有类似于油画表现的地方，作为一种素描形式，比较适合用于表达我近年来的画路。因此，我多以它来画构图或画速写。

　　○ 面对景物，我试图以铅笔素描的方式表达出我现阶段面对景物以油画手段所表现出的造型图式。显然，铅笔素描的语言受控于工具表达，它与油画在即兴式表现中所呈现的精神状态是无法比拟的，因而它与油画在作画过程中产生的图式和语言有很大不同。

　　○ 自由随意的用笔，已不拘泥于形的“真实”和“准确”；平涂厚堆的肌理反差造成了舒缓与紧张的节奏对比度，色块色点之间的相互映衬——这一切构成画面的艺术真实。

　　○ 我喜欢这样的创作过程，它往往使我的感觉由麻木消沉转向活跃亢奋。自然对象的一切细节都予以忽略，捕捉并把握画面整体大致的结构关系；疏朗与密集，块面与线条，色层的挤压揉搓与润泽平整……

　　○ 蓦然，我发现公路边的景致更有意思，于是，我将作画的角度改变了。自然保护区内各种鲜灰不同、造型各异的植物及远处树丛中的景物混合在林区湿润的气息中。于是，我将画面中色块之间的晕和，笔意不同、走势不一的长短线条和鲜亮的色点，进行了浑然有序的重新组合。

　　○ 晨光初照下，江浙水乡民居明亮晃眼，这一映入眼帘中的整体的客观氛围让我激动。水乡鳞次栉比的民居与明晦显隐的光影是重构画面形式结构的客观依据，同样，对自然对象的色彩都在依从用笔的率意性和布局的随机性上作出了自由发挥。

　　○ 闽北山林的绿色不容易画，把绿色压灰了那不是上策。重要的是，要善于发现掩藏在绿色之间那富有意味的形式结构，山坡、树林、菜畦、田垅、河涧、农舍和蓝天、白云，它们之间浑然地、艺术地形成充满韵律的形式关系。

　　○ 花了一天时间完成了一幅作品，借用了中国水墨画的某些元素，例如泼墨和皴点等，但仍然具有油画的特质。黑白灰的色块构成，表面肌理的不同处理，即兴而变化有度的线条穿插其间，加上辅助性的色点运用，表现了理念中的残秋。

　　○ 当你俯瞰大地时，会发现我们的家园十分美丽。视角的转换，一切物象在我们的不带有功利性质的审视下都具有形式意味。不断叠压的油彩形成粗砺的表面肌理、晕化了而显滋润的不同灰色块，或明亮或浓黑的色点分布……将美丽的丰富多变的丘陵山体呈现给你。

　　　　　　　　　　　　　　　　　　　　　　　　　　　2005年1月

　　　　　　　　　　　　　　　　　　　　　上海书画出版社《油画家工作室报告——解读风景》

作者：王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