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我坚持用毛笔来面对人物写生，去年底和今年初的两个月，课内课外在圆书纸上作画二百余幅，每幅所用时间最长的肖像在四十多分钟。人体写生通常在十五分钟内完成，一天作画的最高记录是二十一幅。

　　毛笔写生所带来的益处是显而易见的，在最近的水墨人物画创作中，我改变以往铅笔起草图的习惯，而直接用墨线在圆书纸上进行造型。不仅先熟悉了勾线，而且避免了铅笔素描稿变成白描稿所带来的形体变化等不利因素。

　　用毛笔直接画，不仅要求画家有很大的胆量与自信，要求有比较准确、快捷的捕抓对象基本特征的能力，同时还必须具有较强的概括和简化能力以及自由的驾驭和运用毛笔的能力。面对人物，要单刀直入放笔直取，不要用细线、淡线先定位置，错也要错个明白。

　　毛笔的快速写生对学生及对不同的画家、不同的画种（如工笔、写意）、题材（如山水、人物、花鸟）都会带来直接的益处。一是对于画长期作业、长时间创作的工笔画来说会提高人物形象的生动性，避免僵、硬和刻板的造型。二是对于从事短期水墨画的人来说，会明显的增强你控制人物造型的准确、深入、生动的能力，不会因为造型拖累你的主要精力，从而得以集中更多的精力用在画面意境和整体的画面效果上，使作画速度得到提高。三是利于提高画家为创作而搜集素材的能力，由于造型能力的提高，作画的得心应手以及短时间内完成画幅的能力的具备，使原本主要依靠照相机变成以画为主，以照相为辅的格局。好的写生已经包括了素材记录、造型及表现等诸多要素，甚至可以成为独立而完整的作品。四是利于绘画创作能力的提高，画家可以随心所欲的流畅的勾出精美且有表现力的线条，可以快速的组织画面，缩短完成作品所需要的时间，确保画家创作伊始时的创作欲和创作的冲动不至于完全消失，提高作品的艺术质量。

　　写生得来的东西，最生动，最典型，最感人，最潇洒。没有矫揉造作，没有千篇一律，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气韵本乎游心，神采在于用笔。用笔要讲究势来而不可止，势去而不可竭。讲究疾与涩。疾者不可使之令徐，徐者不可使之令疾。疾中求涩，飞动中求顿挫。顺之不类蛇蚓，逆之不作生柴。宿雾敛而犹舒，柔云断而还续。有天机流荡，生意蔚然之韵。好的笔法，在与人物形象的完全结合中，显出折转有力，铁画银钩之感。细而不弱，平和从容，极尽朝楫之恣，俯仰之态。

　　有两种能力的具备对画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是快速的，几分钟至几十分钟结束；二是慢式的，几个月至几年完成。快速的讲究生动准确，关键之处一笔也不少。慢式的力求严密、深刻，千笔、万笔但一笔也不多。越是快捷，越要体现丰富。越是精确，越要追求简洁。

　　米开朗基罗用极短的时间画出精美无比的素描，再用几年的时间把这些素描画到教堂的天顶上去。罗丹能飞快的记录下各种运动中的人物姿态，又能长期的去推敲、完成人物的雕塑。快，以训练画家的敏锐；慢，以检验画家的缜密。

　　德拉克洛瓦主张画家要具备能把一个人从楼上摔落下的瞬间动势快速记录下来的能力。

　　临摹也是提高毛笔写生能力的重要方法。我经常用毛笔来临摹大师的素描，既能学习大师的造型、技巧，又能掌握毛笔的使转、顿挫，熟中才能生巧，熟中方能显妙。我所爱不释手的范本是米开朗基罗、费欣、习勒的素描。

　　概念化是影响写生水平提高的天敌。导致概念化的主要原因：一是缺乏对形象的准确、深入的观察，用头脑中原有的形象与眼前的形象置换。尤其是有了一定的造型能力后，更容易忽视对模特的敏锐、生动的感受力。心灵被理智、习惯、惰性所系，下笔如有绳，处处有束缚，点点凭机心，玩技巧，走熟路。二是观察方法和造型方式不正确。没有对大师的绘画作品作必要的了解。便落邪道，愈工愈远！作画变成了对自己错误习惯的重复和加固。任何创造都必须要建立在前人基础之上。好的绘画作品往往是离古人而又不远古人。

　　下笔要肯定，落墨要大胆。不要怕画坏，成功常常是建立在失败的基础之上的。不要去计较画坏了多少张画，而要去计算画出了多少张好画。

　　画毛笔写生时，我喜欢边画边听一些势壮雄强的评书和文学作品。唐代有裴旻将军为吴道子作画舞剑的传说，吴道子化剑之舞影为飞动的笔致。观其壮气，可助挥毫，下笔自然有矫若惊龙之势，宛如鹰击长空、鱼翔潜底、飞鸟出林、秋蛇出洞。

　　毛笔是中国特有的绘画材料。中国画家不仅在工具方面以其独特的毛笔、墨、宣纸、绢来表现大千世界，在观察方法、审美习惯、文化积淀等许多方面与西方画家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中西绘画在写生方面具有本质上的相同。它好比分别坐落在欧亚的两座山峰，在各自的温度、湿度、纬度、光照条件下繁衍着不同的植物，感受到不同的景致，一旦离开了这块土地就难以很好地生长。

　　线条式的毛笔写生与素描式的铅笔、钢笔、色粉笔相比，毛笔在宣纸上更利于施展它的点画、圆转，有顺利以导，有反衄以成，以及因轻重、快慢、干湿、浓淡所带来的氤氲变化，气象万千，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日月之感。

　　面对写生中遇到的困难，只要不懈地坚持画下去，就会出现新的转机，新的提高，新的飞跃。如同河道受到水势的压力和冲击，会造成新的河道。诗三百篇，多为贤圣发奋所作。

　　写生时要注意这样几个问题：首先是要求画家具备整体观察的能力，在画每一个局部，每一处线条时都要用眼睛的余光扫视全局，扫视整个人物形象和形体，扫视整个画面，瞻前而顾后，左顾而右盼，这样才能提高线条的准确性与生动性。同时还要注意“圆、软、远”三个字。圆是指用笔的中锋或中侧锋为主，用笔要圆，造型要有力度，人物的外轮廓线要向外凸起，要绷紧，要有弹力，要圆润。软，是指刻画对象要生动，要充满活力，要有阴柔、抒情之感，要涵蓄，要缠绵，要温软。远，是指画面的意境要深远，格调要高雅，外枯而中膏，朴茂而沉雄，要曲婉、要通幽，要深邃。其次是在运笔于纸上时，毛笔在指间应有山间泉水般的自然、舒缓，有在岩间渗出，顺流而下的奇妙，有一潜在的龙脉隐卧其中的连绵。我把笔尖当作刻刀的刀尖，我不是在画，而是在用力把纸给划开，把人物形象、生命、神韵刻画下来，把人物那动人和鲜活的瞬间，永久的固定下来，使之持久和永恒。

　　横线使人有稳实感，竖线给人以力量感，曲线则令人产生优美、柔和、温雅之感。曲线代表着自然本有的节奏，代表着历代文人特有的情趣，代表着中国美学的和谐精神。以曲线表现人物，更容易表现画面的纵深。作品的妙处，以及隐于有形之象背后的有意味的世界。

　　在写生时，还要注意画面人物以外的空白处。计白当黑，知黑守白，黑处就法，白处藏神，一文一武，左右映带，以无形衬有形，以虚空托人物。高明的画家就要于不可出处用心，于不可出处出文，曲终不见人，化作彩云飞，似春虹饮涧，如轻烟戏林，才能尽得微妙之致。

　　毛笔写生既要敏于好学，又须持有主见，学习大师的优秀作品，抒发自己的独特感受，不以赞毁挠怀，只凭任内心感受的驱使。

　　审美对写生也会产生重要的影响。面对同一人物，不同的画家画出的画会有文野、高低、粗细、贵贱之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除了作画技巧，造型能力的高低的因素外，就是审美水平的差异。画家心内自足，神闲意定，方能思不竭而笔不困。

　　中国绘画艺术讲究四个字，既瘦、透、漏、皱。

　　瘦是讲究无萎弱柔腻之态，有笔尖寒树瘦，墨淡野云轻的境界；不落凡尘，不落色相，不落甜腻。透，是讲究温润剔透，忽明忽暗，微妙玲珑，影影绰绰。漏，是彼此贯通，循环超乎，周而复始。物象、生命、灵气、道冲浑然畅疏。皱，是讲究物象的节奏、软硬、线条的疏密，人物形体的转折、质感，前后的空间、层次及对比关系。

　　我之所以在教学、创作中锲而不舍地长期坚持快速毛笔写生，是因为我看出和体会出了它内在的优势，它对诸多画种、题材所带来的特殊影响、效应和益处。我曾由此想到三国时西蜀诸葛亮为什么六次坚持用兵于祁山，是由于祁山便于隐伏兵马；进，可以直捣长安，又可以威胁洛阳；退，可以拱卫汉中，偏安巴蜀，成三国鼎足之势。

　　从艺术的角度说，我们每个人生活在世界上都是孤独的，每个人都像是被囚禁在一座铁塔里，只能靠一些简单的符号同别人传达着自己的思想。这些符号是模糊的，且没有共同价值的。每一位从事艺术创作的人都想把自己的发现，把发现大自然那既美丽又残忍，既崇高又冷漠的秘密通过艺术表现出来，并把这些财富传递给别人，虽然我们有许多美妙、深奥的事情要说，却只能局限原有陈腐的、平庸的几个词汇。而写生活动正是新的词汇的探索和创造的伊始。

　　毛笔写生就是汲自己井中之水，灌自己心田之禾，收自己丰登之谷。养成对形象每观之，必专心的善习，在性灵的沉醉之中，舔笔和墨，忘眼前之笔墨，失当下之绢素。在自然中，迷茫濛濛，飘飘洒洒，优游自在，放浪江海。作画如牛食青草，自在运行，不秉一念，不受一拘。画中有纵肆，有天真，有烂漫。只要是本心所现，就是真，就是悟，就是艺，就是境。

　　能够到达自己的理想，能够以单纯朴素并努力表现某种境界，能够把自己的某种感受传递给别人，这些就是我画毛笔写生的唯一意图。

　　写生对画家来说如同农民对待土地一样的重要。土地是永存的，写生是永久的。我们的土地不是靠犁铧来耕耘，而是靠笔触，播撒的是辛勤的汗水。古希腊的安泰只要双脚不离开土地，就足以面对任何困难。四月的春风，带来了丝丝暖意。即使在遥远的北方，尽管冬雪还在山坡和树林的背阴处残留，然而在微溶的雪的下面却从松软的泥土中渗出一股股的清流，它与地表那冉冉升腾的阳气告诉人们春天的来到。

2007年5月9日

作者：李爱国